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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其實這不過是聊博一笑的無聊小事,卻使得一向以為沒有名譽可失沒有體面可丟的本多在丟失後才感到其難得可貴。

  不言而喻,此後人們將永遠以醜聞而並非以其睿智和理性記起本多。他知道,人們絕對不會忘記醜聞,但不是出於道德上的義憤,而是因為在概括某一個人方面,再沒有比這更直截了當更簡結明快的字眼了。

  在感冒纏綿不愈的臥床時間裡,本多痛切地感到甚至肉體都有一部分塌落下來。通過當嫌疑犯,使他體驗了肌肉筋骨徹底被摧毀的痛苦。這裡,任何思想的自負都無濟於事。真知灼見也罷博學多識也罷精思妙想也罷,統統無能為力。在刑警面前,即使滔滔講述在印度悟得的觀念又有什麼用呢!

  日後遞出名片,縱使上面同樣寫有「本多律師事務所律師本多繁邦」,人們也必然馬上在狹窄的行間加上一行,而讀成「本多律師事務所八十歲偷窺雲雨專家本多繁邦」。本多的全部生涯於是以一行而蔽之:「原法官八十歲偷窺雲雨專家。」

  本多的認識在漫長的一生中構築的不可視建築物頃刻土崩瓦解,只有這一行鐫刻于基石。誠可謂熾熱而銳利的刀刃般的總結,且真實得無以復加。

  九月事件之後,阿透冷靜地行動起來,促使一切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他把同本多水火不相容的古手律師拉到自己一邊,找他商量能否通過九月事件把本多弄成「准禁治產者」。古手律師顯得胸有成竹,提出這需要一份精神鑒定書,把本多定為精神衰弱者。

  實際上,自從出了那件事,本多再不出門,態度畏畏縮縮,一味卑躬屈膝。這種變化任何人都一目了然。根據這種徵兆來證明本人患有老年性讒妄看來並非難事。一旦證明成立,阿透即可向家庭法院申請宣佈本多為「准禁治產者」,而由古手律師作為本多的「輔佐人」。

  律師找要好的精神病醫生商量。醫生承認,那件人所共知的醜行,第一表現出衰老焦躁感造成的如映火鏡般的僅僅「作為反映的情欲」那種不可等閒視之的自我強迫觀念的能量;第二表現出基於衰老的自製力的喪失。律師說,往下便僅僅是法律的運用。為此——律師還說——本多最好能開始浪費,開始一種看上去足以危及財產的超乎常識的浪費。而若無此徵兆則有些麻煩。就阿透來說,較之錢財,更渴望奪取的還是實權。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末,阿透接到慶子一封信,裡面附有一張考究的英文請柬。

  信是這樣的:

  本多透先生:

  久疏問候,一切都好吧。

  聖誕節快到了。聖誕前想必大家有很多應酬活動,因此我想於十二月二十日在我這裡提前舉行聖誕晚餐會。直到去年一直邀請的是令父大人,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可能反為不便,故邀您前來。只是此事請不要讓令父知道。請柬寫給您這點亦希一併保密。

  話既然說到這裡,依我的性格也就不必再隱瞞什麼了:由於那次九月事件,考慮到其他來賓,我也很難再邀請令父。在對待老朋友上面或許薄情寡義,但在我們這個世界,背後如何另當別論,而若表面曝光,我也不得不放棄公開場合的交往。

  這次請您出席,也是出於我由來已久的想法,即想通過您將同本多家的交往繼續下去。務請賞光赴會。

  當天還邀請各國大使夫婦及其令愛,日本人有外務大臣夫婦、經濟團體聯合會會長夫婦。此外還有漂亮的小姐,請單獨光臨。另外——請柬上也寫了——請穿無尾晚禮服。最後,麻煩您用附寄的明信片答覆是否出席。

  久松慶子

  換個看法,這也是一封相當傲慢無禮的信。但慶子對本多事件的困惑使阿透綻出笑容。看上去那般不拘小節的慶子,也很快對醜聞關上了大門。字裡行間都不難看出她的這種寒噤。

  不過,也有點蹊蹺!阿透發動高度的戒心。那麼忌諱醜聞卻又邀我——慶子一向同老頭子沆瀣一氣,莫不是存心使我成為笑料?在眾多道貌岸然的賓客之間,故意介紹我是本多繁邦之子,博取客人開心。結果受傷害的不是老頭子而只能是我。莫非是她設下的圈套?是的,肯定如此!

  但這種疑惑反而激起了阿透的應戰心理。也罷,自己就作為因醜聞而滿城風雨之人的兒子前去。當然誰也不至於提及。總之自己這個兒子將在父親的醜聞面前昂首挺胸,大放異彩。

  容易受傷的脆弱魂靈脖頸上掛滿全然與己無關的小動物般肮髒的醜聞骷髏,面帶不無悽楚的動人微笑在人群中默默地走來走去——阿透本身深知這一形象所蘊含的病態詩意。老人們的侮辱和陷害,將愈發以不可抗阻的力量將年輕女性拉到自己身邊。慶子的暗算必定全線崩潰。

  阿透沒有無尾晚禮服,趕緊訂做。等到十九日做好,馬上穿起來去絹江房裡給她看。

  「正合適,瀟灑極了,阿透!肯定你想穿這玩藝兒領我去參加舞會吧?可是對不起,我身體不好不能一塊兒去,實在非常抱歉。所以你想至少穿這新衣服讓我看一眼吧?你這是多麼體諒人啊!我,頂頂喜歡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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