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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還有半年,如果這小子真的就是……想到這個保留條件,本多打了個寒戰。假如阿透在滿二十一歲前的半年時間裡死去,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正因為本多知道這個秘密,才勉強可以忍受不知底細妄自尊大的年輕人的苛刻。可是,要是阿透是冒牌貨……

  對阿透之死的期待,近來對本多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屈辱的底層詛咒年輕人快死,心裡已將他處以死刑。如同透過雲母觀看太陽,每當透過年輕人的兇暴和冷酷看到其對面的死,本多頓覺心懷釋然,甚至湧起一陣欣喜,憐憫與寬恕使得鼻翼一起一伏。此刻,本多得以陶醉在慈悲之心那光明正大的殘酷之中。或許這便是曾在印度曠野的光照中覓得的情感。

  本多尚未出現明顯的死兆。血壓不足為慮,心臟也無大礙。他相信至多忍耐半年之後,便可以比阿透多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天。他將為年輕人的早逝毫不吝惜地傾注多少心安理得的熱淚啊!甚至可以在愚昧的世人面前扮演晚年得子而又複失的不幸的父親角色。洞悉一切之人以沁有甜毒的靜謐的愛一面預見阿透之死一面忍受其暴政,未嘗不是一種快樂。暴戾的阿透猶如在這可以預見的時間前面掀動可愛的透明翅膀飛舞的蜉蝣。人們斷不會愛比自己長壽的家畜。被愛的條件是其生命的短暫。

  說不定阿透也在為一種預感——一種類似擔心聞所未聞的快船突然出現在以往天天觀望的水平線的預感而惴惴不安。說得極端一點,或許是死的預感下意識地觸動他使得他如此心焦意躁。這麼一想,本多心中湧起漫無邊際的慈愛。他覺得自己可以在這一前提下愛包括阿透在內的所有人。他諳識所有仁愛的凶多吉少。

  可是,萬一是冒牌貨呢……阿透活個沒完沒了,本多則望塵莫及而先行死去——果真如此……

  現在他體內突然覺醒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情欲正是植根於這種不安。倘若自己先死,哪怕再肮髒的情欲也不能放棄。或許自己本來就在這屈辱在這失算當中背負必死的命運。對阿透的失算本身就可能是命中註定的圈套,如果本多這樣的人也有被註定的命運的話。

  想來,阿透意識同自己的酷似就是不安的因子。阿透大概對一切洞若觀火。知道自己永生的恰恰是阿透本人,而且有可能已經看穿知其早逝的老人實施世俗教育的複雜的險惡用心而在策劃復仇。

  八十歲的老人和二十歲的年輕人眼下也許正在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肉搏戰。

  剛才,出租車開進了闊別二十年的夜幕下的神宮外苑。當汽車從權田原口左拐駛上環路公路,每次開口都要像點上繁瑣修飾符那樣咳嗽一陣的本多命令道:

  「拐彎,再拐彎!」

  汽車在濃重的夜色裡拐彎。倏地,黑暗深處有一鵝黃色襯衫一閃,轉眼消失了。本多胸口鼓漲起久未有過的特殊激動。他覺得往昔的情欲猶如去年的落葉堆積在周圍的樹蔭下。

  「拐彎,再拐!」

  汽車應聲繼續向右迂回,沿著畫館後面樹蔭最濃的甬路行進。路面上晃動著兩三對男女,路燈一如往昔疏疏落落。忽然,左側閃出光怪陸離的光束。原來是高速公路的入口在這夜間公園的正中張開大嘴吐出仿佛空空蕩蕩的遊樂場裡的寂寥而繁雜的電光。

  右面正是畫館左側的樹林。茂密的樹木完全掩沒了畫館的圓形樓頂,樹枝密密實實地伸向甬路。冷杉、法國梧桐、松等一些樹木交相混雜,龍舌蘭櫛比鱗次。四下裡的蟲鳴甚至隔著行駛中的車窗都可聽見。往昔的記憶一如昨日復蘇過來:那裡面豹腳蚊十分兇狠,叮在裸露的皮膚上死活不動,草叢中到處傳來拍打蚊子的聲響。

  因在畫館前面的停車場刹住。他告訴司機往下可以回去了。司機從狹窄的額頭下抬眼瞥了一下本多。這一瞥有時足可以使人土崩瓦解。本多再次用力重複一遍,然後先把拐杖伸向路面,抽身下來。

  畫館前的停車場晚間關閉,身旁立著一塊夜間禁止停車的標牌,一道柵欄擋住車路。但停車場值班室沒有燈光,不像有人的樣子。

  確認出租開走後,本多順著龍舌蘭旁邊的甬路慢悠悠地走著。龍舌蘭的綠色有些發白,在夜色裡翹起長滿尖刺的葉片,寂無聲息,猶惡之叢。人影寥寥,只發現對面甬路有一對男女。

  走到畫館正前面的時候,本多收住手杖,環視這圍繞自己一個人的巨幅構圖。左右側樓翼然聳起的圓頂畫館在無月的暗夜裡顯得甚為挺拔。前面是方形水池,空外燈用長長的光線把陽臺式樣的蒼白的大粒砂地影影綽綽地切斷開來,恍若潮流的分界。左側大型體育場圓狀高牆上黑黢黢的探照燈那不可一世的陰影占去一角天空。其下端一直往下,只有一小片樹林茂密的樹梢被室外燈賦以霧靄般的光影。

  佇立在這絲毫沒有情欲跡象可尋的整整齊齊的廣場,本多倏然覺得恍惚置身于胎藏曼荼羅界的正中。

  胎藏曼荼羅界是根本兩界之一,同金剛界曼荼羅相對。其外觀形式是蓮花,用以表達胎藏界諸佛的慈悲之德。

  所謂胎藏,包括含藏之意,意思是凡夫心內的煩惱淤泥中含藏著諸佛智悲之德,恰如輪王聖胎乃得自塵世賤女之體。

  無須說,璀璨奪目的曼荼羅是左右對稱的。其中央的中台八葉院供奉大日如來。十二院由此展向東西南北,每尊佛的居所無不左右對稱,毫釐不爽。

  倘若以無月夜空中聳立的畫館圓頂為大日如來所居中台八葉院,那麼水池這邊本多站立的寬車道就可能是孔雀明王所在的北虛空藏院更為偏西的蘇悉地院。

  本多覺得,如此將金光燦燦的曼荼羅那從幾何學角度緊湊配置的諸佛居所移至黑黢黢的樹林包圍中的和諧有致的廣場,無論大粒砂地的空白還是甬路的空虛都馬上變得充實起來,到處擠滿大慈大悲的面孔,白晝之光突然閃閃照亮四周。諸尊二百零九尊、外金剛部二百零五尊濟濟的面孔在樹林前同時顯現,大地光芒四射。

  而一起步,幻覺當即消失,蟲聲四起,夜蟬的鳴聲在樹叢間穿梭,仿佛在夜幕上飛針走線。

  那條走慣的路至今仍留在樹蔭下。這是畫館正面左側的樹林。他突然激動地記起:青草的氣息、樹木夜間的氣息曾是自己情欲必不可少的要素。

  他仿佛在海灘上行走,各式各樣的甲亮類、棘皮類、貝、魚、海馬等在夜下珊瑚海裡的種種活動好像就在腳底。他用腳趾甲觸動著溫暖海水的晶瑩水滴一步步小心移動著腳以防被礁石角碰傷——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啊!本多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喜悅正在蘇醒。身體固不能跑,快感卻一路疾馳。「動靜」俯拾皆是。片刻,眼睛習慣了。於是本多發現森林暗處到處點綴著襯衫,一如殺戮後的屠場。

  本多藏身的樹蔭已經有人在先。一看身穿黑乎乎的襯衣,就知其是偷看雲雨的老手。此人個子相當矮小,還沒到本多肩頭。一開始以為是少年,後來借隱約的光亮才看出有花白頭髮。呼吸又濕又重,聽得旁邊的本多心裡發怵。

  不一會兒,小個子把目光從應看的目標移開,不住地掃描本多的側臉,本多則盡可能目不斜視。但對方從太陽穴齊整整豎起的花白短髮的髮型,一開始就好像同不安的記憶有關。本多急急地搜索記憶。一急,平素悶聲悶氣的咳嗽便衝口而出,怎麼都克制不住。

  俄而,小個子的喘息使本多加快了判斷。只見對方伸長身子在本多耳畔這樣低語:

  「又見面了嘛。現在還來?往日難忘啊!」

  本多不由轉過臉去,盯住小老鼠似的對方的眼色。二十二年前的記憶一下子閃現出來:篤定是在松屋PX①前被喊住的男子,並見惶惶然想起自己當時裝作認錯人而對他採取的冷漠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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