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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放心就是,他很快就嗚呼哀哉。九月事件已處理妥當,往下保管一切順利。等到明年,大概我就可以給你買鑽石戒指了。」

  「真叫人高興,我就成天做鑽石夢好了。今天還沒有鑽石,花也可以。今天的花就要院子裡的白菊,可能折來?太好了。不是那裡,盆裡的。對對,就是那朵花瓣像絨絲一樣下垂的大白菊!」

  阿透毫不吝惜地折下一朵本多精心培育的白菊花,遞給絹江。絹江如病美人似地倦慵慵地用指尖捏著花朵打轉,嘴角漾出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爾後把菊花插在自家頭上。

  「那麼,你快去吧,別誤了上學。聽課時也得時不時想想我喲!」說罷,擺手告別。

  阿透走去車庫,把引擎鑰匙插進今春為慶祝上大學叫父親買的八汽缸穆斯坦格賽車。既然輪船笨重而浪漫的裝置能夠那般威風凜凜地劈波斬浪留下航跡,那麼八汽缸的穆斯坦格這敏銳而小巧的機構又何嘗不能在芸芸眾生中橫沖直闖,像輪船激起千重雪浪那樣碾壓得血肉橫飛呢!

  然而這一切都被悄然控制住了,被安撫被壓抑,被迫做出老實乖順的樣子。人們像觀看刀刃的寒光向勢不可擋的賽車投以讚歎的目光。但車本身則須忽閃著頭部噴漆的柔光,強作笑容,以證明自己並非兇器。

  而且,時速可達200公里的賽車,在清晨上班時擁擠不堪的本鄉三丁目只能以40公里的時速行駛,這本身即是嚴重的自我褻瀆。

  九月三日事件。

  這天,阿透和本多一清早就開始了不大不小的爭吵。

  夏日期間本多去箱根避暑,兩人幸未得見。禦殿場別墅失火燒毀以來,本多忌諱再擁有別墅,將禦殿場燒後的地皮棄置不管,每年盛夏租住箱根一家旅館來休養衰弱的軀體。阿透則更喜歡留在東京,和同學一起開車山南海北地遊逛。及至九月二日晚本多回京兩人久別重逢之時,阿透完全曬黑的臉上那對澄澈的眸子,顯然燃起嗔恚的火焰。本多提心吊膽。

  百日紅怎麼了?三日早上本多一進院子就不禁叫了起來。廂房前面一棵老百日紅樹被齊根砍倒。

  整個夏天一直留在家裡的,只有七月初入住這裡的絹江。說起來讓絹江跨進家門,也是額頭受傷後本多愈發懼怕阿透而聽之任之的結果。

  聽得叫聲,阿透來到院子,左手拿著捅火棍。阿透的臥室是貴客接待室改建的,房間裡留下全宅惟一的火爐,這捅火棍夏天也掛在爐旁釘子上。

  阿透當然知道,只要手裡提著這物件就足以使一度被打破額頭的本多像狗一樣膽戰心驚。

  「拿那玩藝兒想怎麼著?這回我可要告訴警察!上次我是怕家醜外揚才忍氣吞聲。這回就沒那麼便宜,你可要當心點!」本多困獸猶鬥,抖著肩頭道。

  「你不也拿著拐仗麼,用它自衛好了!」

  本多指望九月初回家欣賞滿樹盛開的百日紅花同白癩皮一般通體光滑的樹杆相映成趣的光景,沒想到回來一看院子裡卻沒了百日紅。使好端端的庭園變得面目全非的,肯定是阿賴耶識。感到庭園一變的刹那間,本多怒火攻心,不由自主地——其他事尚可自主——大叫起來。叫罷,本多即害怕起來。

  事實是,絹江來時正是梅雨初霽廂房前面百日紅開花時節。絹江說討厭此花,看著頭痛,最後竟說是本多的陰謀,存心把百日紅擺在眼前讓她發瘋。阿透於是趁本多外出避暑把樹砍了。

  絹江躲在廂房深處從不露面。阿透也沒有把其中緣由講給本多。因為講也不可能講通。

  「是你砍的?」本多換上退讓一步的語氣。

  「啊,我砍的。」阿透聲音朗朗。

  「為什麼?」

  「老了,沒用了嘛。」阿透浮起好看的微笑。

  這種時候,阿透總是在眼前吱溜溜拉下一道厚厚的玻璃閘。從天而降的玻璃,一如澄澈的晨空。與此同時,本多深信無論怎樣叫喊怎樣訴說都傳不到阿透耳畔。對方恐怕也只能看見本多時開時閉的滿嘴假牙。本多口腔已經植入同有機體了不相關的無機質假牙。局部的死早已開始。

  「是麼……是麼……也罷也罷。」

  本多這天一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裡,全身一動不動。女傭送來飯菜也只稍稍動了一下便叫撤下。他腦海中清楚地浮現出女傭到阿透那裡彙報時說的話:

  「不好了,老太爺正鬧彆扭呢!」

  老人的痛苦或許實際上也僅僅是「彆扭」。本多清醒地知道自己本身的苦惱是那樣荒唐好笑,沒有任何辯護餘地。一切都是本多引起的,並非阿透的罪過。甚至阿透的蛻變也絲毫不足為奇。從第一次見到這少年時起,本多就應該洞悉他的「惡」。

  一切自作自受。可是眼下這一想法給本多自尊心帶來的創傷卻是深不可測的。

  自從進入忌諱空調害怕樓梯的年齡,本多就在這可以隔院望見廂房的這十二張墊席大的房間裡起居。整座宅院數這個客廳式房間最古舊陰暗。本多把四張麻座墊拼在一起,在上面或躺或蹲或坐,如此打發時光。格木拉窗關得嚴嚴實實,任憑房間裡暑氣蒸騰。有時爬行幾步,拿起壺喝口水。水溫吞吞的,像曬了太陽。

  他悲憤交加,後來有了困意,似睡非睡地過了一些時間。假如腰部作痛倒還可以沖淡一下心緒。偏偏今天只是全身癱軟乏力,痛感全然沒有。

  看來,莫名其妙的惡運降臨到了自己頭上。問題是這莫名其妙本身帶有精確的刻度,如微妙的合成藥劑,現在正按期生效。想到這裡,本多更加忍而可忍。無論從虛榮心、野心還是從體面、權威抑或理性特別是感情來說,本多的老年都原本應該完全逍遙於外。然而這種逍遙缺乏晴朗。所謂感受之類本應早已丟卻,豈料陰鬱的焦燥和氣惱仍如急待複燃的炭火,稍加撥弄便冒出陰沉的火苗。

  移上拉窗的陽光,已帶有秋日氣息。但自己已處於孤獨絕望之中,沒有類似季節推移的情感轉化的徵兆。他真切地看到,一切停滯不動,氣憤和悲哀這本不該有的東西如雨後水窪一般永不乾涸地淤積在體內。今天產生的情緒如已變成十年以上的腐植土,卻又每時每刻在更新。人生的不快記憶朝這裡紛至遝來,而他又決不能像青年人那樣一口斷定自己的人生是何等不幸。

  日影爬上書院式窗口告知薄暮時分,如此蹲蹲坐坐的本多體內湧起一股情欲。並非來勢兇猛的情欲,而是在終日攪拌悲哀與憤怒的時間裡不知不覺地孵化出的溫吞吞的情欲。它猶如細細長長的紅蚯蚓糾纏在腦海裡。

  一直雇用的司機年老告休。接著雇的司機金錢上出了差錯之後,本多索性賣掉車,乘坐出租車出門。半夜十點,他用窗口旁邊的家用內線電話通知女傭叫出租車來。隨後自己拿出夏令黑西裝和鼠灰色運動衫穿了。

  阿透不在,不知去了哪裡。女傭們用疑惑不解的眼光看著八十歲老人深夜外出。

  汽車開進神宮外苑時,本多腦中的情欲變成一種輕度的噁心。他又來到了二十年沒來的老地方。

  而在車開到這裡之前,本多心裡沸騰的並不是情欲。他雙手搭在拐杖頭上,一反常態地直腰靠住椅背,口中念念有詞:

  「再忍耐半年,忍耐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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