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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對我你都能隱瞞十八年,說明你真是明智的,也只有你才會做到。你剛才說的太有機密性了,很像一種可怕的萬能劇毒藥。與此相比,人人深藏不露的什麼奇恥大辱什麼絕對忌諱,例如性變態傾向啦,近親中有三個精神病啦等一般社會性機密根本不值一提。它是一種寬宏大度的法規。一旦掌握,什麼殺人什麼自殺什麼強姦什麼空頭支票簡直形同兒戲。而曾身為法官的你竟深知這樣的法規,這是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假如發現自己被遠遠捲入一個巨大的、比天還大的套環,被寬宏大度的法規包攏起來的話,那麼一切一切都全然不在話下。原來你已經看透我們不過任由別人放牧而已,可我們還蒙在鼓裡,只管用獸類間姑息性的公約相互約束……」說到這裡,慶子喟歎一聲。「你的話也使我得到了解脫。在此之前我以為自己一向英勇善戰,而現在看來已無須征戰。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落在同一大網中的小魚,無一例外。」

  「不過作為女人,最致命的是一旦知道這個,就再不可能恢復美貌。如果你這把年紀也還想風流風流,本該捂住耳朵不聽才是。

  「得知此事的人,臉上將出現一種隱形麻瘋病的症狀。如果說神經麻瘋和結節麻瘋是『有形麻瘋病』,這種大概可以說是透明麻瘋病。只要知道了此事,任何人最後都將不容分說地成為麻瘋病人。自從去了印度(此前潛伏了幾十年),我就成了『精神麻瘋病人』,毫無疑問。

  「你身為女人,不管怎麼喬裝打扮,也還是瞞不過同是知者的眼睛:肌膚異常透明,魂靈戛然止步,肉體美色盡失,僅僅作為肉體本身令人厭惡地堆在那裡。聲音嘶啞,體毛如落葉紛飛。這就是所謂『見者五衰』。從今天起,你恐怕也將出現這種症狀。

  「即使人不避你,你也會漸漸、漸漸地自動避人。一度得知此事,必然釋放出自己察覺不出的異乎尋常的惡臭。

  「人的美,無論肉體還是精神的,大凡屬￿美的,只能來自無知與蒙昧。知而猶美這樣的現象是不允許存在的。如果同樣無知與蒙昧,完全無形可隱的精神同光彩煥然的肉體之間是不可能一決雌雄的。對人來說,真正的美只存在於肉體。」

  「怪不得金讓也是那樣的。」慶子將略帶追慕的目光移往霧氣迷漫的窗外。「所以你才始終沒有向第二個叫阿勳的人和第三個金讓談起這件事,是吧?」

  「也許是一種殘忍的顧慮——擔心說出來會影響命運完成的顧慮在我每次想說時封住了我的口……不過清顯那時候另當別論,當時我也不知道。」

  「你是想說自己也曾是美的吧?」慶子嘲諷的目光將本多從頭到腳掃視一遍。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不斷磨礪武器以對付已然的知曉。」

  「明白了。你是說應該對今天見到的那個少年絕對保密吧?直到他二十歲死去。」

  「是的。無非再忍耐四年。」

  「在那之前你不會死嗎?」

  「哈哈,那倒沒想過。」

  「兩人再去癌症研究所好了!」

  慶子看了下表,取出一個裝有各色藥粒的小瓶,用指尖從中迅速分出三粒,以兌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咽了下去。

  本多有一點沒有告訴慶子,就是今天所見的少年同以往三人有著截然不同之處:少年自我意識的機械結構如隔著玻璃透視一樣歷歷在目,而這點本多無論從清顯還是阿勳、金讓身上都未發現過。少年的內部同本多的內部居然若合符契。果真如此,少年莫非屬￿知而猶美的特異存在?不可能,不可能有這回事。而若不可能,少年難道是——儘管年齡與黑痣顯示出確鑿的證據——第一個出現在本多面前的精巧贗品不成?

  睡意漸漸襲來,話題於是轉到做夢上面。

  「我很少做夢。」慶子說,「現在有時做的仍是關於考試的夢。」

  「都說考試在夢中考一輩子,可過去幾十年我一次都沒夢見過。」

  「學習成績好的關係吧,肯定。」

  不過,同慶子說夢很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就像同銀行家談什麼針織品之類。

  不一會兒,兩人回各自房間睡了。這天夜裡,本多夢見了考試,雖然剛剛聲稱從未夢過。

  在大風一吹便如掛在樹梢的小屋搖搖晃晃的木結構校舍的二樓,十幾歲的本多接過撲簌簌發到桌面的試紙。清顯分明坐在隔著兩三排的後面。本多對照看著黑板上的試題和試紙,以極為沉著冷靜的心情把一支支鉛筆削得錐子一般尖。試題全部應刃而解,完全不用著急。窗外,白楊樹在風中不停地掙扎……

  夜深睜眼醒來,他巨細無遺地回想剛才的夢境。

  這類夢本不可少的焦躁感固然一點也沒有,任夢中出現的確確實實是考場光景。是什麼人使他做這樣的夢呢?

  知道與慶子談話內容的,惟獨慶子與本多兩人,那「什麼人」不是慶子即是本多。但本多自己絕不期望做這樣的夢。使本多夢見絲毫與己無關的不著邊際的場景的,不應該是本多本身。

  誠然,本多讀了很多維也那精神分析家的著作,但對其中背叛自己的其實是自己的願望這一說法,他則不能完全苟同。倒不如認為是自己以外的什麼人總是監視自己強迫自己更為順理成章。

  醒來時的自己保有意志,生存在歷史的流程中,無論自己情願與否。然而在夢中違背自己意志強加於己的、超歷史或無歷史的東西又的確存在於黑暗的深處。

  外面似乎霧散月出,窗簾稍短而沒有遮嚴的窗戶底端隱約透出青白的光,恍若夜海遠方橫陳的巨大的半島姿影。本多心想,夜間從印度洋開來的輪船上所見到的印度,必是這番光景。如此想著,又睡了過去。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三章

  八月十日。

  早上九點,阿透來信號站接班。剩下一人後,便一如往常地攤開報紙慢慢閱讀。上午沒有船來。

  今天的早報,通篇累牘報道的是有關田子灣淤泥公害的消息。一個田子灣就有一百五十家造船廠,清水灣卻僅有一家小型的。且由於潮水一味向東,對清水港幾乎秋毫無犯。

  田子灣的遊行隊伍中,大概全學聯有不少人參加。那場騷動,即使用30倍望遠鏡,也遠在視野之外。凡是未被望遠鏡捕捉到的東西,統統和阿透了不相干。

  一個涼爽宜人的夏季。

  伊豆半島清晰可見、碧空流光雲朵竦立那樣的天氣,今夏極少出現。今天也是霧鎖半島,目光黯然。他最近看過氣象衛星拍攝的氣象圖,駿河灣似乎有一半經常煙霧蒸騰。

  稀奇的是絹江上午就來了。在門口問是否可以進來。

  「今天所長去橫濱總部了,沒人來的。」

  絹江這才上來。兩眼咄咄逼人。

  梅雨時節,阿透纏住絹江,從根到梢盤問如何每次插的花的各不相同。那以後絹江很少登門,近來又漸漸頻繁起來。往頭上插花自是免了,而作為來訪藉口的驚恐和不安,卻愈發神乎其神。

  「第二次,已經是第二次了,而且不是同一個人!」她剛在椅上坐下,便氣喘吁吁地開口道。

  「怎麼回事?」

  「又被人盯梢了。我每次來這裡都四下打量,絕對不讓人看見。要不然很可能給你造成麻煩。萬一你被殺了,那全是我的責任,只能以死贖罪。」

  「到底怎麼回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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