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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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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種標識都有他的好惡,有他的夢想。喜歡的標識,有SwedishEastAsiaLine的,黃地藍圓心,圓心中有三頂金色皇冠。此外還有大阪造船廠的大象標識。 這艘帶有大象標識的輪船,平均每日來一次清水港。那黃月牙上騎著一頭白象的黑色襯底的標識,遠遠就看得一清二楚。每次看到騎著月亮的白象在海灣出現,阿透都感到一陣欣喜。 另外,他還喜歡倫敦王子遠洋公司飾有三支漂亮羽翎的頭盔。而CanadianTransport那赫然挺起的一株綠色冷杉標識進港之時,整個白色貨輪儼然龐大的禮品盒,煙囪上挾的便是時髦的賀卡。 這些全都是同阿透的自我意識毫無關係的徽章。它們只在閃入望遠鏡視野時才成為識別的對象。從而與阿透的世界發生關聯。在那之前則如點綴浩瀚大海的華美的撲克牌,被一雙阿透無從知曉的巨大的玩牌者之手任意派往任何海域。 他喜愛這種絕非自我反映之物的遼遠的光輝。如果說世上還有阿透所喜愛的,舍此別無他物。 剛才那位老人到底怎麼回事呢? 兩人在場時,被那個我行我素、大紅大綠的老太婆委實折騰得心焦意躁;而走後,倒是惟有那位神態安詳的老人留在心裡。 那睿智而疲乏的眼神,那幾乎聽辨不清的沉靜語聲,那勉強未使自己產生受辱感的極度客氣……此人究竟克制著什麼呢? 阿透迄今從未見過此等人物,不知曉真正的支配欲呈現的乃是不動聲色的外形。 老人身上有一種一切了然於心而又堅如磐石不為阿透認識的尖角所擊毀的東西。那到底是什麼呢? 稍頃,與生俱來的冷冷的傲慢蘇醒過來,窒息了他進一步的猜測。於是他轉而認為老人不外是百無聊賴的退休律師,無可挑剔的禮貌恐怕也僅僅出於職業習慣。阿透羞愧地發現自己對城裡人懷有鄉下人過度的戒心。 該做晚飯了。他起身把紙屑扔進廢紙簍。這當兒,他看見了簍底八仙花的殘瓣。 阿透驀地心想,今天是八仙花日子。絹江臨走時往自己頭上插了一朵,致使自己大為蒙羞。上次是藍芙蓉,大上次是梔子花。不知是她發神經腦袋的一時心血來潮,還是一連往自己頭上插花的舉措本身有什麼含義。首先不妨認為,那未必出於她自身的意志。很可能有人每次往絹江頭上插花,而絹江又稀裡糊塗地用來傳達某種暗示……那傢伙每次都暢所欲言,下次無論如何得問個水落石出。 說不定,自己身邊發生的事帶有某種偶然性。驀地,阿透感到不知不覺之間自己周圍已罩上了一層精心編織的惡之網。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二章 返回賓館,直到吃晚飯,本多再沒提起什麼。慶子也對突如其來的養子問題保持沉默。飯後慶子問: 「你過來,還是我過去?」 按兩人旅行時的習慣,飯後讓侍者把酒送到任何一方的房間裡,兩人圍著酒桌坐著聊天,一直聊到睡覺。當然一方說累了拒絕也毫不計較,這已成為默契。 「疲勞已經消了,三十分鐘後我過去。」 說罷,本多抓起慶子手腕仔細看了看她手中鑰匙的房間號。對於本多在人前表現出的這種微妙的虛榮心,慶子覺得甚是滑稽好笑。有時還露出往日法官時代陰沉沉的威嚴,表現方式都那麼莫名其妙。 慶子換好衣服,靜等本多進來,原想好好嘲弄他一番,等待時間又改變了主意。因為她想起兩人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遇到真情實感務須大加譏諷。而對於玩笑則一律持嚴肅態度。 本多進來,兩人在窗旁隔著茶几落座。隨後叫來負責房間服務的侍者,吩咐來一瓶最近流行的兌水蘇格蘭威士忌。慶子把目光投向霧靄翻湧的窗外,從挎包掏出香煙,挾起一支。此時,慶子眼中浮出更多的精明。不過那種執拗地等待對方為自己點火的外國式作法,兩人早已擯棄。本多不情願這樣。 突然,慶子開口了: 「異想天開!居然要收一個不相不識的孩子做養子!只能設想一種解釋:你有這方面的嗜好,而且一直瞞著我。我也真是個睜眼瞎,打了十八年交道卻蒙在鼓裡。我們所以始終相處得這麼好,肯定也是因為有一種相近的嗜好使我們從小開始就不知不覺地相互吸引,使我們放心大膽地結成死黨。什麼金讓云云,純屬牽強附會。莫不是你知道我和金讓的關係才演出這麼一齣戲?你這人可真叫人麻痹不得。」 「不是那樣。金讓和那個少年是同一人。」本多斬釘截鐵。 慶子抓住不放,一連問幾個為什麼。本多並未正面迎擊,只是說酒上來後再慢慢聊吧。 酒來了。慶子一心想探個明白,別的事絕口不提,專等本多開腔,平日發號施令的氣勢早已失去。 這麼著,本多把一切和盤推出。 本多感到愜意是,慶子聽得十分認真,再沒像往常那樣自以為是地濫發感慨。 「你是明智的,幸好沒有張揚出去。」慶子喝了口酒,發出圓潤而慈愛的語聲。「否則社會勢必把你當成瘋子,以前構築的所有信用一下子土崩瓦解。」 「對我來說,社會信用之類卻是分文不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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