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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老人含糊其詞。她便像衣服上的熱帶大懶蛇一樣,大搖大擺地在房間移行開來。於是她發現,頂著天花板的擱物架分成四十格,每一格都放有落滿灰塵的小旗。

  慶子對這些馬馬虎虎卷起的小旗閃露的紅、黃、藍三色的鮮豔大為傾心。她袖手仰視良久。最後突然把手搭在少年那象牙般棱角分明的清光光的肩頭,問:

  「那是幹什麼用的?那些旗?」

  少年驚愕地抽開身說:

  「那,現在沒什麼用。是手旗,信號旗。因為夜間只用發光信號。」

  少年機械性地指著房間一角的投光儀答道,然後趕緊把目光收回到報表上。

  慶子從少年肩後彎腰覷了一眼少年看得出神的輪船煙囪標識圖,兀自窮追不捨:

  「能給我看一下?還沒看過手旗呢。」

  「好的。」

  少年一改剛才低得不能再低的姿勢,像從悶熱的叢林中撥開灌木叢一樣抖開慶子的手,起身來到本多面前。他踮起腳尖,從擱物架中拿起一支小旗。

  本多原本正在發呆,及至少年在眼前伸長身子,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時,少年的腋窩從肥大的背心下閃露出來,隨著鼻端擦過一縷甜絲絲的輕微體臭,本多發現一直掩而未見的格外白皙的左側腋下,清清楚楚排列著三顆黑痣。

  「好一個左撇子!」

  取旗遞給慶子的少年聽得慶子說話如此不客氣,眼神中分明含有一股怒氣。

  本多無論如何要看個明明白白,便湊到少年旁邊再看了一眼。由於胳膊已像白翅膀一樣收回,視線大為受阻。好在少年稍一動手,兩顆黑痣便在背心腋部邊緣的下面隱隱閃現。另一顆則歷歷在目。本多怦然心動。

  「呵,式樣不錯嘛!這是什麼?」慶子在手上展開黑黃條紋相間的小旗,細細端詳。「真想用來做件衣服。質地怕是亞麻吧?」

  「那可就不曉得嘍。」少年冷冷地回答。「信號是L。」

  「這就是L?LOVE之略?」

  少年早已動氣,再不搭理,折回工作臺,用沙啞的聲音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請慢慢欣賞去好了。」

  「這是L?為什麼是L呢?沒有任何一點能叫人想到L嘛!要說L,應當是藍色那種半透明的清清爽爽的感覺,對吧?總之絕不是什麼黑黃條紋。倒不如說是G什麼的,看上去滿有中世紀賽馬那種莊重的味道。」

  「G是黃白條紋。」少年已有了哭腔。怕是要發神經了。

  「黃白條紋?噢,那也驢唇不對馬嘴嘛!G絕對不是條紋!」

  本多見慶子愈發亢奮,不失時機地起身道:

  「太謝謝了,打擾這麼久,實在讓您費神了。今天也沒帶什麼禮品,失禮失禮。從東京寄點糕點好了……可以得到您一張名片嗎?」

  聽得本多對少年如此畢恭畢敬,慶子目瞪口呆,隨手把小旗放回少年的工作臺,走到東窗稍小些的望遠鏡跟前,摘下掛在上面的西班牙帽。

  本多把寫有頭銜的名片恭恭敬敬放在少年面前。少年拿出上面寫著「安永透」和信號站地址的名片。顯而易見,本多律師事務所這塊招牌贏得了少年的信賴和敬意。

  「您的工作夠辛苦的,一個人做很不簡單。年齡多大了?」

  「十六了。」少年有意把慶子冷落一旁,筆直在站定,像面對上司那樣爽快地回答。

  「這工作對社會很有貢獻,好好努力吧!」

  本多抑揚有致、一字一板地說罷,微笑著催促慶子穿鞋。少年送下樓梯。

  上了車,本多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一下子靠在椅背上,叫司機開往日本平賓館。兩人今晚住在那裡。

  「可得快些洗個澡,做做按摩。」隨即,本多淡淡地道出一句令慶子瞠目的舌的話來:「我準備收那個少年做養子。」

  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十一章

  兩個來客走後,阿透心裡亂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以前也有心血來潮的遊客上來參觀,這並非什麼希罕事。畢竟這座建築容易引起人們的好奇心。大多是帶孩子的人,在孩子的央求下進來的。自己只要抱起孩子讓他看一下望遠鏡也就應付過去了。然而今天的來客不同。來的目的是為了看穿什麼,走時又將某種東西劫掠一空,而且是阿透本身迄今不知其所在的東西。

  午後五時。帶有雨意的天空很快暗了下來。海面上綿長的深綠色寒暖潮分界線,如巨大的喪服條紋,給海以沉靜的情感。除了右前方遠處的一艘貨輪,別無船影。

  橫浜總公司打來一個通知船已起航的電話,之後連電話也沒了聲息。

  若是平時,也該準備晚飯了。但現在胸口悶得難受,談不上那份心緒。於是,他打開檯燈,繼續翻看煙囪標識圖。無所事事的時候,他便以此解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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