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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這些物件無疑充溢著海潮的氣息,反映著四、五公里遠處的海港動靜。其實海港本身不外平帶有金屬質感傷的發光體。無論從多遠的地方看去,它都以特有的抑鬱性慌亂映入眼簾。同時它又是一架發狂的鋼琴,必定橫臥海邊對著海水搔首弄姿。一旦突發奏鳴,便久久回蕩不息,七座碼頭七根弦一齊發響,在嘈雜中撩起深沉的尾聲。本多潛入少年的內心,幻想著如此情景的海港。

  那靠岸的徐緩,那拋錨的從容,那卸貨的悠然,一切一切都需要履行海面與陸地相互安撫相互妥協那慢吞吞的手續。海陸之間,既互相欺瞞又互相勾結。船舶搖尾獻媚,近而忽遠;伴隨一聲威武而悽愴的長嘯,遠而忽近。這是何等飄忽不定而又劍拔弩張的機構!

  即使從東窗望去,海港也煙籠霧罩、紛然雜陳。海港無不顯得浮光耀金,否則即非海港。因為那是一排齜露的白牙——伸向神經質閃閃爍爍的大海的白牙。飽受海浪摧殘的白色碼頭齒列。一切都如牙科醫院診療室熠熠生輝。到處充滿金屬、水和消毒液的氣味。兇神惡煞樣的起重機昂然淩駕頭頂。通過全身麻痹將船沉入夢想與泊位的虛無,時而流出少量的血……

  信號站小屋通過概括性反映海港而將自己同海港緊緊維繫在一起,進而使自身如一條被卷上懸崖的小船面對夢幻世界。小屋與小船的相似並不止於此。還有簡約而必不可少的備品的排列,為應付意外災害而在備品上塗的白色,原色的鮮豔光澤,海風造成的窗框的扭曲變形……而現在,小屋又孑然獨立於白色塑料薄膜鋪天蓋地的草莓園中,也惟獨它同大海有著近乎性方面的因緣,日日夜夜受制於海、船與港口,僅以窺看以凝視為己任,且已發展到了純粹的發瘋地步。它的監視職能、它的白色、它的惟命是從、它的風雨飄搖、它的孤立無援——無一不證明它是一條船。長久逗留其上,難免神思恍惚。

  少年繼續做出埋頭工作的樣子。但連本多也看得出,無船臨近的時間裡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可做。

  「下一班船什麼時候進來?」本多問。

  「大約晚上九點。今天船少。」少年回答。這種明顯帶有不耐煩情緒的、故作老成的事務性答話本身,使得本多如同透過塑料薄膜看紅透的草莓一樣洞悉了少年的無聊和好奇。

  大概是存心不想對來客表示敬意吧,少年依然只穿一件背心。不過倒也沒什麼不自然,畢竟溽暑蒸人,大敞四開的窗口也無一絲風進來。背心是白色的,乾乾淨淨,鬆鬆垮垮地罩著他不足以將背心撐滿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體。肩部吊帶如兩條白套圈彎彎地垂在他前傾的胸部。身體給人冰冷冷硬梆梆的感覺,但並不意味孱弱。側臉如稍微磨損了的銀幣肖像,無論武士眉、鼻樑還是鼻端至嘴唇的線條都很端莊齊整。長睫毛下的眼睛也頗動人。

  對於少年此時所思所想,本多可謂了如指掌。

  篤定還在為剛才頭上的插花感到羞愧。羞愧使他幹乾脆脆地將客人迎進門來,又因而使內心陷入狼狽境地,仍不得不像紅絲繩一樣圍著羞愧繞行不止。況且,既然當時飛跑下樓的少女那張醜臉被來客看在眼裡,自己勢必忍受來客的誤解和欲藏還露的憫笑。說起來,這誤解本是少年的寬容所使然,而又反過來傷了他的自尊心,留下難以挽回的創傷——少年肯定如此思來想去。

  不錯,的確如此。本多也不相信少女果真是少年的戀人。兩人極不相稱。說到底,少年根本就不可能愛上某人,這點無論從他水晶工藝品一樣玲瓏剔透的耳輪還是從其青白細弱的脖頸來看都不難得知。他絕對不會對他人愛之以情。加之愛潔成癖,不是搓洗揉過花的手,就是拿檯面上的毛巾往脖子腋下擦個不停。那攤開在檯面報表上剛洗過的手,活像洗淨的菜蔬,乾淨得無與倫比,簡直同伸向湖面的嫩樹枝無異。手已意識到手的高貴,所以指尖也萎靡不振卻又桀驁不馴;手已自覺此手只能染指於超塵絕俗的對象,所以絕不抓取人世俗物,做出虛而待用的樣態。越是心存異想,手越是玩世不恭,越是企圖撫虛無於掌下。假如有一雙專門用於愛撫宇宙的手,那便是手淫者的手。本多心中暗叫:「一切休想逃過我的眼睛!」

  本多很想見一見少年的雇主,看看敢於雇用長有這雙隻想觸摸海月星辰而疏於日用的漂亮的手的人是什麼模樣。他們在採用人之時,從其家庭關係、社會關係、思想品德、學習成績和健康狀況等枯燥,的調查結果中得到的到底是什麼呢?他們渾渾噩噩地採用的這名少年,才恰恰是純粹的惡!

  看吧,這少年正是純粹的惡!道理很簡單:少年的內部世界同本多如出一轍。

  本多久久地佯裝觀海,一隻臂肘拄在窗邊固定的桌子上,在老人特有的抑鬱這副自然偽裝的掩護下,不時偷覷少年的側臉,沉浸在仿佛縱觀自己一生的心底波瀾。

  貫穿一生的自我意識無疑是本多的惡之所在。這種自我意識不曉得愛為何物,只知道嫁手他人殺戳眾生,只知道撰寫娓娓動聽的悼詞,而以他人之死為樂,將世界引向毀滅,惟求自己永生。當然,這期間也曾有一縷光明從窗口瀉入。那便是印度。是印度使他一度從惡中掙脫,儘管時間那麼短促。是印度將自己深惡痛絕的世界用迷離的光明和縹緲的薰香包攏起來,教導人們通過道德約束使是非同居共處,而這都是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世界。

  但自己這一邪惡的傾向,終究持續到老年。一生所為,只是力圖不斷世界轉化為虛,將人引向無,引向徹底毀滅與消亡。如今這一目的已經落空,倒是自己一人正步步走向墓地。正當此時,遇上了長有同自己一模一樣的惡之芽的少年。

  一切或許是本多的幻想。不過在一眼洞穿這一認識能力方面,屢遭失敗和挫折的本多還是心中有數的:只要不懷私欲,雙目便是火眼金睛,不致有失,更何況觀察的是意外對象。

  惡,有時呈植物性靜態。結晶之惡,美如白色藥丸。少年很美。當時本多說不定就曾為自我意識之美所催醒所神迷,而那原本是人與己都不願承認的……

  慶子逐漸無聊起來。重新塗罷口紅,對本多道:

  「還不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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