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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在那暗淡的燈光中,交織在一起的肢體,在眼前的床上蠕動著。白皙而豐滿的肉體與淺黑的肉體,頭的方向相反,姿態可謂放縱之極。那是極自然的姿勢,心靈與肉體相接合,釀出愛的腦髓,由腦髓極力接近最遠的部分以求得均衡,在那裡親自品味自己釀出的酒。烏黑的頭髮與同樣烏黑的毛交織在一起,糾纏在一起,臉頰上的散亂鬢髮,成了愛的象徵。光滑的大腿與緋紅的臉頰緊貼在一起,柔軟的腹部猶如月夜的海灘,靜靜的起伏著。聽不見準確的聲音,但似歡似悲的欷覷遍及全身。彼此尚顧及不到的乳房,乳頭天真爛漫地朝著光線,時時發出閃電般地震顫。深沉的夜包裹著乳暈,那使乳房震顫的遙遠的逸樂,表示肉體的許多部位仍處於瘋狂的孤獨中。急切地想要更加親近、更加緊密、更加融人,卻難以盡情。那一頭,慶子染紅了指甲的腳趾,忽張忽闔,像是踩到了滾熱的鐵板似地扭動著趾頭,結果不過是在踐踏那空寂而微明的空間而已。

  那個房間雖然也充滿了山區的涼氣,但本多感到窺視孔的那邊卻像是火爐膛,而且是熊熊燃燒著的火爐。遺憾的是月光公主背向著這邊。白天仔細觀察過的那脊溝中,汗水靜靜地流淌,不久溢出溝外,滴在下邊黑暗的側腹部。他似乎嗅到的剛剛打破外殼的熱帶水果果肉的濃烈香味。

  慶子像要騎在上面似地,稍微挪開身子,公主把伸進慶子光滑的雙腿之間的腦袋抬起,露出了乳房。公主右臂抱著慶子的腰,左手緩緩地撫摸著慶子的腹部。本多聽見夜晚的波浪間斷地舔著岸邊礁石似的聲音。

  本多十分驚愕,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戀愛因對方的背叛而已告終結。因為他初次看到月光公主的真摯之情是多麼美好。

  月光公主仰面而臥,閉著眼睛,額頭埋在慶子時而痙攣的腿間,本多看見,從月光公主緊閉著的眼睛的長睫毛裡,一串淚珠滾動著流到臉頰。一切都在無限的波動之中奔向聞所未聞的絕頂,為達到那誰也夢想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至高無上的境界,兩個女人在拼力合作。本多看見那稀有的絕頂,像是一頂燦爛奪目的王冠,浮現在混沌的空中。那是俯視蠕動著的兩個女人而懸著的暹羅式圓月王冠,大概只有本多的眼睛才能如夢如幻地看到。兩個女人交替著時而仰起身子時而癱軟在喘息與汗水中。在那似乎唾手可得又無法企及之處,王冠凜然地懸浮著。

  那夢想的頂點,那夢幻般的金色境界展開之時,情景突然一變,本多看見這兩個糾纏在一起的女人現出苦悶之相。肉體劇烈抖動著,緊皺著眉頭,似乎那火熱的身體痛苦萬分地想從灼熱的物體中掙脫出來,但是沒有翅膀。它不停地從束縛、從苦惱中逃脫的徒勞的動作著,而肉體牢牢地拉住它,恍惚的精神在勸慰它。

  月光公主美麗的黑乳,汗水淋淋。右乳被慶子的身體壓得變了形,撫摸著慶子腹部的左手握著那直挺挺的喘息著的左乳。乳頭在顫動的墳頭上打盹,汗水為這新鮮的紅土墳頭增添了明亮的雨的光澤。

  此時,月光公主似乎忌妒慶子的腿的自由活動,要把那腿據為已有,她高舉起左臂,抓住慶子的腿,像是斷了氣也無妨一般緊貼在自己的臉上。慶子那威風凜凜的白腿,完全蓋住了公主的臉。

  月光公主的腋窩露出來了。左側乳頭的左邊,一直隱在臂下看不到之處,在那暮靄般的褐色肌膚上,宛如昴星的三顆小黑痣,赫然可見。

  本多受到了萬箭穿心般的一擊。

  他從窺視孔縮回腦袋,正要離開書架。

  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本多回頭一看,只見穿著睡衣的梨枝站在背後,目光嚴厲,臉色蒼白得可怕。

  「你在做什麼?我早知道會是這種勾當。」

  本多向妻子指指自己汗濕的額頭,卻沒有絲毫忸怩,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黑痣。

  「你看看吧,那黑痣……」

  「你是說讓我看看嗎?」

  「看看吧,果然不出所料。」

  梨枝在體面與好奇心之間躊躇良久。這時本多滿不在乎地來到向外凸出的窗邊,坐在那裡的長椅上。梨枝把頭伸向窺視孔。看不到自己窺視姿勢的本多,覺得妻子那種卑鄙的姿勢,真是不堪入目。但是不管怎樣,夫婦總算是殊途同歸了。

  隔著紗窗望那雲中之月。在光暈環繞的雲彩裡,月光向四外傾瀉。朵朵雲彩相連,氣象萬千。星星寥寥可數,在扁柏林的上方有一顆閃著強光。

  梨枝窺視之後,打開室內的燈,喜形於色。

  梨枝走到窗前,坐在長椅上。她已經沒有了怨恨,壓低聲音溫柔地說:

  「真叫人吃驚啊。……你早就知道嗎?」

  「不,我也是才知道。」

  「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果然不出所料』嗎?」

  「你理解錯了,梨枝。我說的是黑痣。你過去翻過我東京的書房,看過松枝的日記了吧?」

  「我哪會翻你的書房。」

  「翻了也無所謂。我是問,你看過松枝的日記吧?」

  「啊,別人的日記,我不感興趣,不記得了。」

  本多讓她去寢室取雪茄煙,梨枝立即照辦,甚至用手掌遮著紗窗的風給他點火。

  「松枝的日記裡寫著有關轉世的標誌。你看見了吧,公主左邊腋窩的三個黑痣。那黑痣本來是松枝身上的。」

  梨枝對本多的話不置可否,大概認為那是丈夫的遁詞。本多想和妻子共同回憶,又追問:

  「嗯?看見了吧,那黑痣。」

  「噯呀,怎麼說呢?看見了比黑痣更驚人的事。人哪,真是不可理解呀。」

  「所以月光公主是松枝的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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