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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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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枝用憐憫的眼神凝視著本多。這個相信自己的病已經治好的女人,又要做一個給別人治病的人,這不是很自然的嗎?這個確信粗野的現實的女人,也想讓丈夫嘗一嘗像海水刺激皮膚似的那種粗野的味道。梨枝雖然也有過改變自身的欲望,但當她認識到,即使自己不變,只用眼睛看也可以看見世界在變,她就覺得還是相信現實才是明智的。那麼,這時的梨枝,已經不是從前的梨枝了。她有些藐視丈夫的世界。其實,她還不瞭解,由於她這一看,自己就成了丈夫的同謀。 「你說什麼轉世,傻話。我不想看什麼日記。現在總算平靜下來了。你這回也該清醒了吧。我呢……我被一個完全錯誤的估計折騰得好苦,一直跟一個幻想較勁。一想到這些,就覺得很累……不過,總算還好,以後再沒什麼煩惱的事了。」 夫妻二人坐在長椅的兩頭,中間放著煙灰缸。恐怕梨枝著涼,本多關了玻璃窗,雪茄的煙霧在燈光下彌漫著。兩個人相對無言,但與白天的沉默完全不同。 此刻本多想到,如果由於看到了令人厭惡的事,能使兩顆心結合在起來,他和梨枝也能像世上的許多夫婦那樣,把自己的道德之端正,像潔白的圍裙一般掛在各自的胸前,每日三次坐在餐桌前,得意地填滿肚子,有權利藐視不倫不類的事情,這有多好啊!然而,事實上兩個人已成為有窺視癖的夫婦。 但是二人的所見並不相同。本多發現了實質,而梨枝發現的則是虛妄。共同的只是兩人走過的這段路程,除了給他們留下了至今尚未恢復的疲勞外一無所獲。今後剩下的只是兩個人互相安慰了。 最後,梨枝打了個能夠窺見地獄最底層般的大大的哈欠,一邊攏著鬢髮,用詞得體地說: 「喂,我們還是考慮收個養子吧。」 在這一瞬間,死亡已從本多的心中飛走。本多現在已經有理由相信自己或許是長生不死的。他抹去粘在嘴唇上的雪茄煙葉,堅決地說: 「不,還是兩個人過日子好。沒有後代最好。」 本多和梨枝被激烈的敲門聲驚醒,聞到濃煙味。 「著火啦,著火啦!」一個女人在大聲喊叫。夫婦倆手拉手跑到門外,二樓走廊已是濃煙滾滾,來報信的人不知去向。夫婦倆用袖口捂著嘴迎著濃煙跑下樓梯。閃閃發光的是游泳池的水,不管怎樣趕緊到游泳池去最保險。 來到露臺,向游泳池望去,慶子在那邊摟著月光公主在呼喊。雖然沒有開燈,但從游泳池裡的投影,清楚地看到房屋各處都已起火。披頭散髮的慶子和月光公主都穿著帶來的睡袍,這使本多很驚訝。而本多和梨枝穿的是睡衣。 「被煙味嗆得咳嗽起來,所以才醒的。那是從今西的房間起的火。」慶子說。 「剛剛敲門的是誰?」 「是我……我也敲過今西先生的門,可是他沒起來。真糟糕。」 「松戶!松戶!」 本多大聲招呼沿著游泳池跑來的松戶。 「今西、椿原很危險啊。你能去救他們嗎?」 二樓上,熊熊的火焰夾雜著白煙從今西房間和慶子房間的窗戶湧出來。 「不好辦啊,先生。」司機慎重地想了好一會兒回答,「已經晚了。他們怎麼沒逃出來呢?」 「多半是安眠藥吃多了。」 慶子在旁邊說。月光公主聽了這話,伏在慶子胸前哭起來。 突然火焰騰起,好像是房蓋塌了。火舌在空中亂躥。 「這水,有用嗎?」 本多望著似乎摸一下都會燙手的被火焰映得通紅的游泳池水,說了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是啊。救火已經來不及了。客廳裡有貴重東西。或許灑些水為好。我去取水桶吧。」 松戶徵求著主人的意見,仍然沒有任何行動。 本多已在考慮別的事情。 「救火車還沒來?現在幾點了?」 誰也沒帶表,手錶都扔在房間了。 「4點過3分,天快亮了。」松戶說。 「你真行,居然沒忘了戴表。」本多意識到自己在這種時候也沒忘挖苦人,說明自己已經鎮靜下來了。 「多年的習慣,總是戴著手錶睡覺。」 連褲子也穿得整整齊齊的松戶回答說。 梨枝木呆呆地坐在合上的陽傘旁邊的椅子上。 本多看見月光公主從慶子胸前抬起了頭,慌忙掏著睡衣的兜,拿出一張照片。照片正面被大火映得更加很亮,本多不經意地看見那是坐在椅子上的慶子的全裸照。 「太好了,這個沒燒掉。」 月光公主微笑著仰望慶子,火焰照亮了她雪白的牙齒。準確的記憶功能,使本多從錯綜複雜的回憶中,想起這照片正是那天月光公主在克己闖進她臥室之前,看得出神的秘密照片。 「傻瓜。」慶子嬌媚地摟住她的肩膀問道,「戒指呢?」 「戒指?哎喲,忘在房間裡了。」 本多聽見月光公主肯定地說。 二樓邊上的窗戶,將出現渾身是火的人影,將淒厲地呼喊吧?本多陷入這恐怖的想像之中。現在那裡確實在發生死亡,或許可以說死亡過程已經完結。或許由於這個緣故,儘管有劈裡啪啦的燃燒聲,火災卻給人以深深的靜寂之感。 焦急盼望的救火車仍無蹤影。本多想起可以使用正在翻蓋的慶子家的電話,就讓松戶跑著去,給二枚橋的禦殿場消防署掛電話。 大火包圍了整個二樓,一樓也灌滿了煙,可是風恰好從西北的富士山方向吹來,所以煙並沒有刮到游泳池,相反地黎明前的寒氣侵襲著脊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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