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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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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虛弱、蒼白的傢伙相比,本多的欲望遠為穩健和素樸。但是在「不可能」這一點上,二者是相同的,今西一點都不表現出感傷,故意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出了那句「『石榴國』滅亡了」,他這種輕浮相,深深印在了本多的心裡。 椿原夫人湊近耳邊的喁喁低語聲,打擾本多的思想。她那極力壓低的聲音,已說明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 「這事只告訴本多先生。楨子現在到歐洲去了。」 「噢,這我知道。」 「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這一次沒有約我,帶著別人走了。那是她的一個看上一眼就叫人討厭的差勁的弟子,我對這個人不想做什麼評論。反正關於旅行的事,她對我什麼也沒說。這樣的事怎麼能想像呢?我雖然到機場去送行了,但心裡難過,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這是為什麼呢?你們不是莫逆之交嗎?」 「豈止是莫逆之交,楨子是我的神,我被神拋棄了。說來話長,她的父親既是詩人,又是軍人。在戰後的困難時期,首先援助她的是我。我一切聽她指點,對她毫無隱瞞,一向按照她的指示生活過來的,並且按她的指教吟詩作歌。這種與神同心同體的感情一直支撐著我這個在戰爭中失去了兒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即使在她赫赫有名的今天,我的心情也絲毫沒變。但是只有一件事不行,就是她和我的才能相差懸殊,這次被拋棄,就更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不過與其說是才能相差懸殊,不如說是我毫無才能。」 「哪兒的話。」由於游泳池的反光,眯縫著眼睛的本多敷衍地說。 「是的,我已經明白了。自己能明白固然好,不過,我到現在才搞清楚,她是從一開始就很清楚這一點。竟然有這樣殘酷的事嗎?既然當初就知道我是個毫無才能的人,卻又指導我,讓我惟命是從。有時也讓我高興高興,能利用就利用我。而現在棄我如敝屣,又讓別的有錢的弟子來伺候她,到歐洲去旅行。」 「你有無才能另當別論。如果楨子才能出眾,那麼才能本來就是殘酷的。」 「就像神那樣殘酷。……可是本多先生,我被神拋棄了,還怎麼活下去呀!如果對我的所作所為逐一審視的神沒有了,究竟如何是好呢?」 「對自己要有信心啊。」 「信心?相信那看不見的、不用擔心它背叛的神是毫無用處的呀。如果不是死盯著我一個人,總是指手畫腳地告訴我,這不行那不行的神;如果不是在她面前不能有任何一點兒隱瞞,在她面前自己也被淨化到連任何羞恥心都不要的神,那又有什麼用呢?」 「你永遠是個孩子,還是個母親。」 「是呀,是這樣的,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已是眼淚汪汪。 現在在游泳池中客人是,真柴家的孫兒們和另外兩對夫婦。香織宮殿下跳進去之後,他們開始拋擲帶綠白條紋的大皮球。水聲、喊聲和笑聲使散亂的水光越發耀眼。在人與人之間蕩漾著的藍色水面,刹那間就被攪得天翻地覆;悄悄地舔著水池四角的水波,被人們發亮的脊背劈開,呈現出發光的傷口。那傷口轉瞬間又癒合起來,一波接一波地湧向那水中的人們。在游泳池的那邊,在高聲叫喊的同時躍起的水花,使這邊無數的粘液質的光圈精細地伸縮著。 那水球向空中飛起的一瞬間,那綠白兩色的條紋也帶有輪廓清晰的陰陽面。本多思忖,自己和這水色、泳裝的色彩及玩耍的人們,都沒有什麼深厚的感情和緣分,可是為什麼這一定水量的流動和人們的笑聲喊聲,會在心中喚起某種悲劇性的構圖呢? 也許是由於太陽的緣故吧?在本多仰望光燦燦的青空,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椿原夫人從捂著臉的手帕後面,用人們熟悉的悲腔說: 「大家都很快活呀!在戰爭期間,誰能想像會有這樣的時代到來呢?哪怕是一次也好,真想讓曉雄也感受一下。」 梨枝陪同著泳裝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出現在露臺上時,已過了下午2點。由於等得過苦,本多現在感到她們的到來是極為自然的。 隔著游泳池望去,慶子被黑白紋泳裝包裹著的軀體,非常豐滿,說她是近50歲的人,讓人難以置信。自幼過的西式生活,使她的腿形與長度十分的協調,身段非常的優美,和日本人迥然不同。即使看她與梨枝談話時的側身,那曲線也像雕塑般的莊嚴流暢。隆起的胸部與臀部很勻稱,通體給人一種渾圓的感覺。 在她身旁的月光公主的體態,與她形成了絕妙的對照。月光公主身著白色泳衣,一隻手拿著白膠皮泳帽,一隻手攏著頭髮,右腿作著稍息的姿勢,腳尖向外撇著。從遠處看月光公主向外扭腳尖的姿態,帶有一種使人怦然心動的變了味兒的熱帶情調。她那結實而細長的雙腿支撐著厚實的胴體,給人一種不均衡的危險的感覺,這是與慶子的體態最明顯的不同之處。而且白色的游泳衣使褐色的肌膚格外引人注目,游泳衣裹著的胸部,那赫然隆起的部位,使本多想起阿旃陀石窟那幅壁畫裡瀕死的舞女。她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比白色的游泳衣還白,從游泳池這邊也看得很一清二楚。 本多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他所渴望的人一步步走近。 「這回都到齊了吧。」 梨枝小跑著過來,本多沒有理會。 慶子問候了妃殿下,又向游泳池裡的殿下招招手。 「冒險之後,真是筋疲力盡。」慶子用絲毫聽不出倦意的流利的聲音說,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司機,把車從輕井澤開到東京,在東京帶上月光公主,再來這裡,真不容易呀。可是,我一開車,為什麼別的車都躲著走呢?簡直如入無人之境。」 「被你的威嚴鎮住了吧。」本多揶揄地說。梨枝莫名其妙地哧哧笑起來。 這工夫,月光公主迷上了波光粼粼的池水,背對著桌子,躍躍欲試地擺弄著白游泳帽。那帽裡兒翻過來時,像塗了油似的閃著媚人的色澤。本多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公主的身體上,過了好一陣兒,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綠色的光彩。她指頭上戴著鑲有金護門神的綠寶石戒指。 本多頓時欣喜若狂。這標誌著自己得到了原諒,戴戒指的月光公主,又成為原來的月光公主了。於是,本多早年的學習院森林的沙沙聲,暹羅的兩位王子和他們憂鬱的眼神,夏日在終南別墅的庭院裡聽到的前月光公主的噩耗,漫長歲月的流逝,在曼對幼年月光公主的謁見,挽巴茵的沐浴,在戰後的日本找回了戒指……所有這一切,都再一次編人了連接著本多過去對於熱帶的憧憬的黃金鎖鏈。有了這個戒指,月光公主才成為了本多錯綜複雜的記憶中的,不斷奏響的一連串陰鬱而輝煌的音樂的主旋律。 本多耳邊想起了嗡嗡的蜂鳴,在日頭正毒的空氣裡,他聞到了炒麥子似的氣味。在這無惜花之人庭院裡,沒有富士原野夏季盛開瞿麥和龍膽花的美景。但這裡的風中,攙雜著原野的氣味,還有那時而把天空染黃的美軍練兵場塵埃的氣味。 月光公主在本多的身旁喘息著。何止是喘息,她的身體好像一到夏季就特別容易感染疾病似的,連指尖都染上夏意了。她那肉體的光澤,就像在合歡樹濃蔭下的市場上,叫賣的泰國珍奇水果的光澤。那果實已經成熟了,它是一顆該來的果實,是一個約定的裸體。 回想起來,本多自從看見這裸體,從她7歲那年到現在,已經相隔12年了。至今仍歷歷如在眼前的她小時候鼓起的小孩肚子,現已平展了;而當年那扁平的小胸脯,現在卻是豐滿地擴張了。月光公主被游泳池裡的嬉戲所吸引,她的脊背恰好沖著桌子。泳衣後背上的帶子系在脖子上,然後向左右分開,連接到腰部。暴露在外的筆直舒展的脊背溝,一直連到臀部的溝,在臀部上方的尾骨處停住,以至連那秘密的小水潭似的部分也窺見得到。渾圓的臀部被掩蓋著,猶如一輪滿月。看上去,顯露的肌肉似乎被夜晚的涼氣包裹,而掩藏著的肌肉則被賦予了光明。陽傘把細如凝脂的肌膚分割成陰面與陽面,陰影中的一隻胳臂像青銅像;照在在日光下的另一隻胳臂直至肩頭,像是拋光的花梨木。而且那細膩的肌膚並不完全排斥戶外的空氣和水,它濕潤得如同琥珀色蘭花的花瓣。遠看纖細的骨骼,近看其實是勻稱而結實的。 「該游泳了吧。」慶子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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