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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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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們三個人恐怕照顧不到那裡。我們往暖水瓶裡放些冰塊,就請客人自己動手好不好?」 「是啊,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的,多半是情侶,還是不打擾更好啊。但是到了傍晚,可別忘了熏蚊子呀!」 本多聽到妻子這樣講話,心裡為之一驚。她提高了嗓門,用詞圓滑。梨枝一向最憎惡的是華而不實,現在她的聲調和言語都流露著這種味道,聽起來好像是在指桑駡槐。 白衣侍者們的快速走動,仿佛一瞬間就在室內的空氣中,胡亂拉出了許多直線。那漿得筆挺的白上衣,那充滿朝氣而勤快的舉止,那畢恭畢敬的儀錶,那職業性的殷勤,把整個家庭變成了他人的清爽的世界。在這裡,個人性的東西已不復存在,彼此間的互相協商、相互問詢、或指揮命令,真像是折成蝶形的白色餐巾在那裡飛來飛去。 游泳池邊,準備了簡易餐桌,供穿游泳衣的客人們進午餐。到處貼著「更衣室設在樓下」的紙條。周圍的情景眼看就變了樣。本多珍藏的落地式電唱機被蒙上了白桌布,變成了室外酒吧。這雖然是自己的主意,但幹起來一看,卻像發生了一場暴力性的變化。 在越來越熾熱的陽光照射下,本多呆呆地望著周圍的一切。這是誰出的壞主意?究竟為了什麼呢?花費幾個錢,宴請這些闊氣的客人,得意地扮演一個資本家的角色,炫耀竣工的游泳池。當然,這是從戰前到戰後,在二岡修建的頭一座個人游泳池。而且在這個世界上,由於被招待而不嫉恨他人富有的大度之人大有人在。 「你把這個穿上吧。」 梨枝把拿來的古銅色薄毛料褲子、長袖襯衫和印有極細小水珠花樣的茶色蝴蝶領結,放在傘下的桌子上。 「就在這裡換嗎?」 「有什麼關係?能看見的只有侍者。而且那些人現在正在吃午飯。」 本多拿起兩端呈葫蘆形的領結,用手捏著一頭,對著池水的光照瞧起來。這實在是一條簡易粗俗的,沒有派頭的領結,這使他想起了簡易法庭的「簡易命令」程序。「簡易程序的告知與被告知人的異議」……而且,除了那個最終的核,本多所奢望的閃爍著光芒的焦點之外,最嫉恨這越來越臨近的聚會的,正是本多自身。 真柴老寡婦帶著三個孫兒最先來到。雖說是孫兒,卻是以老處女姐姐為首的姐弟三人。兩個弟弟是戴著普通眼鏡帶有秀才風度的大學四年級和二年級學生。姐弟三人立即到更衣室去換游泳衣,奶奶身著和服呆在傘下。 「男人活著的時候,戰後每到選舉時就特別愛和我吵架。我就是為了氣氣他,投了共產黨的票。我是德田球一迷啊。」 老寡婦說話時,就像蝗蟲縮著身子不住地摩挲翅膀一樣,兩隻手又是對領子,又是拉袖口,一直在神經質地忙著。她的確如人們所說的,既灑脫又快活。但是,在那淡紫色的眼鏡片後面,卻隱藏著一雙在經濟上對一族鄉黨明察秋毫的目光。在她面前,被她那冰冷的目光一掃視,誰都會覺得像是她的親屬。 換上泳裝走出來的三個孫兒,體態穩重而沒有棱角,是典型的良家子女。他們相繼跳入水中,慢慢遊起來。最先進入這池子的不是月光公主,沒有比這更讓本多痛心的了。 不久,梨枝領著已經換上泳裝的香織宮夫婦從室內走過來了。本多為沒有看見他們駕到而未能迎接表示歉意,順便也責備了梨枝。但殿下只擺了擺手,說著「哪裡,哪裡」就下水去了。老寡婦輕蔑地望著這種應酬。殿下游了一會兒,剛坐在池邊上,她就從遠處尖聲喊道: 「殿下多麼年輕健壯啊!要是在十年前,該報名參加游泳比賽了。」 「現在還是比不了真柴女士啊。剛游了50米就喘不過氣來了。能在這禦殿場游泳真是好極了,雖然水涼了一些。」 說著像是除掉虛飾似地抖落身上的水珠,混凝土地面上滴下了一個個黑點。 殿下想使自己的舉止行為,一切依照按戰後的風俗,盡可能地淡泊,不拘形式,但有時反被認為太冷淡,他自己卻無察覺。在不需要保持威嚴之後,他就不大理解如何和別人的交往了。殿下特權式地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討厭舊傳統,因而他輕視目前仍然注重傳統的人。這雖然並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他所說的「那個人太不進步」,實際上同他從前說的「那個人出身太卑微」,幾乎成了同義語。殿下把一切進步主義者評價為與自己同樣的「掙扎于傳統桎梏」的人。其結果,再向前邁進一步,殿下便會荒謬地認為自己生來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 本多第一次看到殿下為下水而摘掉眼鏡的面孔。對殿下來說,眼鏡是他與世人相聯繫的相當重要的橋樑。在他那斷了橋的臉上,大概是陽光晃眼的緣故,露出了一種在過去的尊貴與現在之間,焦點不定的茫然的悲哀。 相比之下,略顯臃腫、身著泳裝的妃殿下,則洋溢著舒展的氣質。妃殿下仰面浮在水面上,舉起一隻手,向這邊微笑的姿態,宛如在箱根群山的背影下,嬉戲著的一隻潔白美麗的水鳥。人們不能不感到,妃殿下是少見的懂得幸福的一個人。 真柴家的孫兒們,出水後圍祖母身邊,同時又與兩殿下有禮貌地應酬著,這使本多有些不耐煩。這些年輕人,光知道談美國的事情。長女說的是自己正在留學的高級私塾,弟弟們說的是大學一畢業馬上就要去留學的那所美國大學。反正談什麼全都是美國。說那邊已經普及了電視,要是日本也能那樣該有多好啊。照日本現在這種樣子,恐怕沒有十年以上的時間,是看不到電視的等等。 老寡婦不喜歡這種未來的話題,她立刻打斷了他們:「你們都在譏笑我看不到電視了是不是?那好吧,我每天晚上變成幽靈,出現在電視上給你們看!」 祖母毫不留情地管束著年輕人的談話,而年輕人對祖母說的話,都默默地洗耳恭聽,這異樣的光景,使本多感到這些孫兒們像三隻聰明的兔子。 人們對接待客人的方法熟悉起來,穿泳裝的客人相繼出現在露臺的入口處。沒換泳衣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兩對著泳裝的夫婦圍了起來,他倆只好隔池向大家招手致意。今西穿著不太合身的肥大的夏威夷衫,椿原夫人照常穿著喪服似的顏色發黑的羅紗衣服,在光閃閃的游泳池前,如同一顆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刻就發覺了這種效果。他推測,一定是今西想嘲弄那個企圖永遠扮演不自量力的滑稽角色的單純的夫人,才故意穿那種夏威夷衫到這裡來的。 等跟他們說完話的穿游泳衣的客人朝這邊走來,他們才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面繞著池邊走過來,他倆黑色和黃色的倒影在池水中搖晃著。 兩位殿下十分熟悉今西和椿原夫人。尤其是殿下,由於戰後經常出席所謂文化人的聚會,和今西的關係是非常融洽的。這時他對身旁的本多說「來了一位有趣的人。」 「這些日子總睡不好覺。」坐下來的今西掏出來一個皺巴巴的外國香煙盒,又把它扔掉了。然後又掏出來一盒新的,開了口,彈一彈盒底,靈巧地頂出一支煙來。他把煙銜在嘴上,漫不經心地說。 「啊,有什麼煩惱的事嗎?」殿下把用完的碟子放在桌上,問道。 「沒什麼煩惱,可是一到夜裡總要和人交談。談啊,談啊,一直談到早晨。在天亮之前,兩人都以服毒自殺的心情,一同嚴肅地吞下安眠藥,想睡覺。第二天早晨一醒來,仍然是一個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平常的早晨。」 「每天夜裡都談些什麼呢?」 「一想到今夜是最後的夜晚了,話就不知有多少。談到這世界所有的一切。自己幹的事,別人幹的事,這個世界所經歷的事,以前人類所幹的事,以及被棄置的沉睡了幾千年的大陸,什麼都行,都是話題。因為今天晚上是世界的末日。」 殿下從心眼裡發生了興趣,他進一步追問:「那麼,第二天又活下來還談什麼呢?要說的話不是一點兒也沒剩嗎?」 「這沒關係,來回地說唄。」 殿下對這種嘲弄人的回答有點兒厭煩,不吭聲了。在一旁聽著的本多,弄不明白今西什麼時候能說出正經話,他想起了今西從前的那個奇談怪論,便問道: 「那麼,那個『石榴國』怎麼樣了呢?」 「啊,那個呀?」今西冷漠地瞟了本多一眼。他近來的臉色越來越顯得憔悴了,再配上那夏威夷衫和美國香煙,本多感到他簡直和某種類型的美軍翻譯差不多了。 「那『石榴國』滅亡了,已經不存在了。」 這是今西一貫的作法,沒有什麼可驚奇的,但是那個被稱作「石榴國的」的「性的千年王國」,倘若在今西的幻想中已經破滅了,那麼它在討厭今西的幻想的本多的心裡也就破滅了。無論在哪裡,它都已經不存在了。而且殺戮那幻想的兇手竟是今西,那麼今西是怎樣被觀念之血迷住了心竅,毀滅自己所構築的王國呢?那一夜的慘景是可想而知的。他用語言構築,又用語言將它毀滅。那一次也沒有成為現實的東西,在什麼地方顯現過一次後,便被殘暴地毀壞了。本多看到今西的舌頭在舔嘴唇,一看見他那被藥品染得發黃的舌頭,他那觀念上屍山血河,便真真地浮現在本多的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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