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二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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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在水面上的二樓客室的窗戶,正開著通風,白色的透花窗簾在飄蕩。月光公主曾在深夜從那窗口飛到屋頂上,又輕輕地落在地上。只能認為她是長著翅膀的,才會有這種行為。月光公主在本多看不見的地方,不是真的在飛嗎?本多看不見時的月光公主,解脫了存在的束縛,誰能說她不會跨上孔雀,穿越時空而變幻莫測呢?顯然,這些沒有確證,又無法證明,才使本多著迷的。想到.這些,本多覺得自己的戀情確實有一種幽玄的性質。 游泳池的水面像是撒下了光線的魚網。妻子那宮廷偶人似的浮腫的手,放在遮陽傘半遮著桌邊,默默無語。 這樣,本多便可以自由地沉迷于思念了。 ……但是現實的月光公主,只是本多所見到的月光公主。她有一頭美麗的黑髮,總是笑吟吟的;常常不大守約,但又十分果斷,是一個感情難以捉摸的少女。但是,他所看到的月光公主,顯然並不是她的全部。本多嚮往著看不見的月光公主,對他說來,戀情與未知密切相關,不言而喻,認識與既知相關。如果不斷推進認識,用認識去截獲未知,以增加既知的部分,那麼戀情能否得手呢?那是辦不到的。因為本多的戀情,正要指向那認識之爪所達不到的,越來越遠離月光公主的遠方。 從年輕時起,本多的認識的獵犬就極其機敏。因此可以認為,所瞭解所見到的月光公主,大致符合本多的認識能力。使月光公主存在于這個限度內的,不是別的,正是本多的認識力。 因而,本多想看月光公主不被人知的裸體的欲望,便也成為了腳踏相互矛盾的認識與戀情兩隻船的不可能實現的欲望。為何這樣說呢?因為所謂看,屬認識領域,月光公主即使沒有察覺,那她也會從本多在書架後邊的小孔窺視的一瞬間,變成被本多的認識所造就的世界居民了。在因他的眼睛看過而被污染了的月光公主的世界裡,絕對不會出現本多真正想看的東西,戀情是不會如願以償的。如果不看呢?戀情又永遠不可能實現。 本多隻想看見飛翔的月光公主,但是他所能看見的月光公主並不飛翔。因為只要月光公主屬本多的認識世界裡的被造物,她就不能違反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大概(夢中除外)月光公主裸體騎孔雀飛翔的世界,距本多僅有一步之遙,或者由於本多的認識本身出現了雲霧,有了小毛病,或某一極小的齒輪發生了故障,所以沒有運行起來。那麼排除了故障,換上新齒輪又會怎樣呢?那就只有把本多他和月光公主共有的世界除掉,也就是本多的死。 現在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本多的欲望所希求的最後的東西,他真正想看的東西,只能存在於在他的世界裡。為看見真正想看見的東西,他必須死。 窺視者不知不覺地認識到了,只有除掉窺視行為的根源,才能接觸到光明,這個時候,也就是窺視者的死。 認識者的自殺的意義,在本多心中所具有的分量,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如果聽任戀情一意孤行而否定認識,想要無限地擺脫認識,把月光公主帶到認識不可及的領域,那麼來自認識方面的反抗就只能是自殺。也就是本多把月光公主,連同被他的認識所污染的世界一起留下,他自己退出去。然而他還不能準確地預測到,在那一瞬間,光輝燦爛的月光公主會出現在眼前。 現在這個世界,因為是本多的認識所製造的世界,所以月光公主也一同住在這裡。根據唯識論,這是本多的阿賴耶識創造的世界。但是,本多還未能完全屈膝於唯識論,這是因為他固執於他的「認識」,不肯把自己的認識的根源,與那永遠無半點留戀地拋棄著世界,又更新著世界的阿賴耶識,一視同仁。 莫如說本多在心裡把死看成一種遊戲,他醉心于死的甜蜜。認識在慫恿著他自殺,在自殺的一瞬間,他很想一睹的月光公主的裸體,如同燦爛的月光,出現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尊誰也看不到的閃爍著琥珀光輝的純淨無垢的裸體——本多夢見了至高無上的幸福。 所謂孔雀成就,不就是意味著這個嗎?根據孔雀明王畫像儀軌,在表現其本誓的「三昧耶形」中,在孔雀尾巴上面悟出了半月,又在半月上面悟出滿月來,因而它如同半月變成滿月那樣,表現了「修法成就」。 本多一向期望的,或許正是這孔雀成就。如果今世之戀均以半月告終,那麼誰不夢想孔雀上升起的滿月呢? 剪草機的響聲停了下來。 「這樣可以了嗎?」 遠處傳來了喊聲。 夫妻倆像是蹲在棲木上的兩隻無聊的鸚鵡,拙笨地扭過身去。身著草綠色工作服的松戶,背向白雲半遮的富士山站立著。 「啊,就那樣吧。」梨枝低聲說。 「是啊,對老年人不要太勉強。」本多也附和著。 松戶領會了本多的手勢,不慌不忙地把剪草機推過來。這時,朝向箱根山的大門口傳來了轟鳴聲,一輛客貨兩用車開了進來。車是從東京開來的,載著廚師和三個侍者,以及很多烹調材料。 第三卷 曉寺 第四十三章 儘管本多是二岡山莊的新住戶,但至今還沒有請過這別墅區的老資格居民。風傳在禦殿場附近,以美軍為對象的酒吧、遊娼、拉客的,或帶著軍用毛毯在演習場轉來轉去的「夜鶯」等等,嚴重地傷害了風化。人們因為害怕而遠離了別墅,今年夏天又陸續回來了。本多這次是借游泳池開放的機會,首次邀請他們。 最老的住戶是香織宮夫婦和真柴銀行的真柴勘右衛門的老寡婦。老寡婦說要帶著三個孫子來。另外還有別墅區的幾個人,以及東京方面的慶子和月光公主,再加上今西和椿原夫人。楨子由於出國旅行,早就回信說不能參加了。本來是應該椿原夫人陪她旅行的,但是她選擇了別的門生作旅伴。 本多奇怪地發現,一向對傭人十分刻薄的梨枝,今天對外來的幫工,不管是廚師還是侍者,都一反常態,慈祥地微笑著。她說話和藹,對人處處體諒,想向別人和自己證明,她是一個如此為世人所喜愛的人。 「太太,院子裡的涼亭那邊怎麼準備呢?那裡是不是也要放些飲料?」已經換上白色工作服的侍者說。 「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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