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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每當想起這樁啼笑皆非的惡劣玩笑,這種獻身性的無私合作,本多的嘴角就現出了微笑。但一想起前些日子,在松屋隨軍商店門前和他搭話的那個人,這一點點滑稽感也就消逝在冷清的不安之中了。對自己來說是真摯的快樂,只會引起某些人的厭惡,自己必須從早到晚都經受這種厭惡的困擾;而且不僅如此,這厭惡本身,遲早還會不知不覺地成為那快樂不可缺少的因素。難道還有比這更無理的事情嗎?

  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厭惡,與最甜美的誘惑合而為一,自己否定自己的存在,與絕對的不可更改的不滅的觀念合而為一。存在的不可治性才是不死的感覺的惟一實質。

  他又來到游泳池邊,彎下腰,去抓那蕩動著的水。這是他在步入人生暮年抓到的財富的觸覺。當他感覺到炎熱的太陽射在了他彎下去的脖子上時,他覺得那就像一生反復出現過58次的夏天,向他發來了大量的惡意嘲笑的箭。他的人生並非那麼不幸,一切都遵從理性之舵,巧妙地避開了毀滅的暗礁。如果說沒有過片刻的幸福,未免過於誇張,然而儘管如此,那又是何等無聊的航程啊。所以毋寧誇張一些,說自己的一生是暗淡的,更符合自己真實的感覺。

  公開宣稱自己的人生是暗淡的,這也可以理解為他對人生尚且抱有某種深切的友情。在與你的交遊中,沒有任何收穫,沒有任何歡樂。我並沒有請求,而你卻來強迫我和你交往,強迫我走進毫無道理的生活之網,使我節制陶醉,使我的擁有過剩,變正義為紙屑,變理智為家當,將美監禁成羞於面世的樣子。人生為把正統處以流刑,把異端送進醫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而竭盡所能。它是堆積在膿盆上的沾血的污穢繃帶,那是每天給患不治之症的病人換下來的心靈的繃帶。每一次換繃帶,都使那老的少的發出同樣的慘叫聲。

  他感到,在這山區的藍天裡,藏有一隻巨大而柔軟的女護士的手,每天為這無用的治療,履行粗暴的義務。那手溫柔地撫摸他,再一次催促他活下去。籠罩在少女峰上空的白雲,就是那衛生到偽善程度的,潔白而嶄新的散亂的繃帶。

  那麼別人是怎麼看他的呢?本多知道自己能夠站在非常客觀立場上看問題。在別人看來,本多是最富有的律師,可以悠然度過餘生。這也是他在長期的法官和律師生活中,毫無私念,既公正又堅持天理正義的回報。因而本多處在受人羡慕而無人非難的位置上。這是市民社會,對於市民的忍耐所給予的為時過晚的報償之一。時至今日,即使本多的小小惡德萬一暴露出來,無論是誰,都會把它當作常見的,無罪的壞習慣,以微笑來表示寬恕的。總之,他在人間「擁有一切」!只有孩子是例外。

  「抱養個孩子吧。」夫妻倆曾商量過,別人也勸說過。但在他們發財之後,梨枝就不願再提及此事,本多也不熱心了。因為他們對為弄錢而登門的人害怕起來。

  從屋裡傳來了談話聲。

  這麼早有客人來?仔細一聽,是梨枝與司機松戶在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來到露臺上。梨枝望著起伏的草坪說:

  「你看,那邊高低不平。往涼亭去的斜坡,是看富士山最好的地方。剪成那樣子,多丟人啊。殿下也要來這兒的呀。」

  「是,我再重新剪一下。」

  「再剪剪吧。」

  比本多大一歲的老司機,到露臺邊上放園藝工具的小倉庫去取剪草機了。本多不太喜歡松戶,只是看重他從戰時到戰後一直在官廳做司機的經歷。

  動作慢慢騰騰,說話拿腔拿調,在日常生活裡也滲透著安全行車作風的這個人,總是不慌不忙的態度讓人起急。他認為人生與開車一樣,只要謹慎小心就能成功,這怎麼能行呢?本多每次觀察松戶,心裡就想,松戶一定認為主人本多和自己是同樣類型的人。本多感到,似乎松戶一直在沒禮貌地給自己畫著漫畫。

  「還有時間,來歇一歇吧。」

  本多招呼梨枝。

  「啊,不過廚師和侍者就要來了。」

  「反正他們不會按時來的。」

  梨枝像在水裡鬆開一團線那樣,懶洋洋地躊躇了一下,回到屋子裡去取坐墊,放在鐵椅子上。她腎臟不好,怕著涼。

  「又是廚師又是侍者,外人到家裡來折騰,實在討厭。」她說著,坐到本多身旁的椅子上,「如果我是欣欣女士那樣愛擺闊的女人,該是多麼喜歡這種生活啊。」

  「又提起過去的事啦。」

  欣欣女土是大正時代日本首屈一指的律師的夫人,藝妓出身,以其美貌和奢華名噪一時,她會騎馬,騎的是一匹白馬。即使去參加葬禮,她的喪服也花枝招展,引人注目。丈夫死後,她感到奢侈的欲望已無法滿足,在絕望中自殺身死。

  「聽說欣欣女士喜歡蛇,在手提包裡總裝著活的小蛇。啊,我忘了,你說過昨天打死了一條蛇吧?殿下來的時候,要是爬出蛇來,可不得了啦。松戶,你要是看到了蛇,一定要把它解決了。不過千萬不要讓我看到。」

  她向拿著剪草機走遠的松戶喊道。

  游泳池水無情地映出了喊叫的妻子衰老的咽喉,本多凝視著那映像,突然想起戰爭期間在澀穀廢墟遇到的蓼科,以及蓼科贈給他的孔雀明王經。

  「要是被蛇咬了,念一下這個咒文就行了。摩諭吉羅帝莎訶。」

  「噢。」

  梨枝對此毫無興趣,她又坐到椅子上。忽然響起的剪草機聲,給了他倆沉默的自由。

  本多覺得古板的妻子對殿下的到來是歡迎的,但對於妻子明知月光公主來訪卻依然平靜感到驚奇,然而梨枝卻希望,如果今天能現實地在丈夫身邊見到月光公主,那麼她長期以來的苦惱大概就可以煙消雲散了。

  「明天游泳池開放,慶子帶著月光公主一同來,可能在這裡住下。」

  當丈夫若無其事地傳達這消息時,梨枝心裡樂得熱辣辣的。由於忌妒太深而又無確實的根據,所以梨枝好像閃電之後等待雷鳴那樣,時間每過一瞬,不安都有所減輕。可怕的東西與渴望的東西變成了同樣的東西,再也無需等待,心情也就隨之開朗了。

  梨枝的心好像是侵蝕著泥土的一條河,在廣袤無垠的荒原上,曲曲彎彎,緩緩地流過。流至河口處,將夾帶的泥沙盡情地堆下,然後漸漸流向那陌生的大海。那河以此為界,將結束其淡水的生涯,完成化作苦澀海水的轉變。某種感情的量增至極限會發生改變;原來以為會毀滅自己的苦惱蓄之既久,也會突然化作生的力量。這是一種非常之苦,非常之暴烈,然而又是豁然開朗的藍色的力,它就是大海。

  本多沒有覺察到妻子正在漸漸變成一個苦澀而難纏的女人。用愁眉不展或撅嘴不語來試探、折磨他時的梨枝,其實只處在蛹的階段。

  在這晴朗的早晨,梨枝甚至覺得腎臟的老病根也減輕了許多。

  遠處剪草機沉悶的轟鳴聲,震動著默然對坐夫婦的耳鼓。這一對沒有必要交談的夫婦,這樣的沉默遠遠超過了一幅靜止的畫面。本多誇張地感覺到,這是一種勉勉強強相互默認的狀態,就像互相依賴的神經束,由於是依靠在一起的,所以倒在地上時才沒有發出金屬般刺耳的響聲。自己如果犯了彌天大罪,那麼至少還能感到他是比妻子飛得更高。但是,妻子的煩惱和自己的歡欣,無論到哪兒都只能認為是一般高的。這一點傷害了他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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