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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然後,慶子毅然決然地說:

  「明白了。您現在需要做某種驚人的傻事。譬如……」說著她略微提起睡袍,「例如,親吻我的腳背,怎麼樣?仔細看看您根本不愛的女人的腳背,一定會使您心情舒暢的。我腳背上的靜脈是美得出了名的。請不要擔心,我在洗澡之後,修得很仔細,不會有礙貴體的。」

  「如果把答應我的要求作為交換條件,我樂意馬上照辦。」

  「那麼,請吧。在您的自尊心的歷史上,不妨做一次這樣的嘗試,它會給您出色的歷史增光添彩的。」

  慶子顯然是被教育者的熱情支配著。她站在耀眼的枝形燈下,不耐煩地用雙手攏著蓬散的頭髮。被撥到兩側的頭髮,像大象的耳朵一樣顫動著。

  本多想要微笑,但笑不出來。他環視一下四周,慢慢地彎下了腰。因為腰痛忽然加劇,他蹲了下來,最後乾脆趴在了地毯上。

  他趴著看見慶子的拖鞋,像是一個尊貴的祭器。褐色的、茶色的、紫色的、白色的乾果,一同湧向她那用力踩地的五根腳趾頭的紅指甲,莊嚴地守護著她的肌肉飽滿的神經質的腳背。本多的嘴唇剛要挨近,那穿著拖鞋的腳又狡猾地縮了回去。如果不撩起她那木槿花圖案的裙襟,把頭伸進去,嘴唇就夠不著腳背。本多鑽了進去,那裡面充滿了幽香和暖氣,仿佛突然進人了一個陌生的國土。他親吻了腳背之後抬眼向上看,透射出朵朵木槿花的光線,全都變成了暗紅色。裡邊有兩根微露靜脈花紋的雪白美麗的柱子聳立著;在那遙遠的上空,懸掛著一顆小小的漆黑的太陽,亂七八糟地放射著黑色的光芒。

  本多縮回身子,費力地站了起來。

  「好了,我做到了。」

  「我會守信的。」

  慶子接過戒指,現出老練而沉著的微笑。

  第三卷 曉寺 第四十二章

  「你在做什麼呢?」

  梨枝在屋裡催促半天不來吃早飯的丈夫。

  「看富士山哪。」

  本多在露臺上回答,但他的聲音不是向著室內,仍然向著院子西端涼亭那邊的富士山。

  夏日的清晨6點,富士山沉醉在葡萄酒色的朝霞之中,輪廓還不清晰,在大約十分之八的高處有一片雪斑,很像節日塗在小孩子鼻樑上的白粉。

  吃罷早飯,本多穿著短褲和短袖運動衫,又來到燦爛的晨空下,躺在游泳湯邊,用手掬起那滿池清水。

  「你在做什麼呢?」

  早飯後,梨枝拾掇著屋子,又喊起他來。這一回他沒吭聲。

  梨枝隔著窗戶盯著她那58歲的丈夫的癲狂行為。首先他的打扮就不合她的心意。既然是從事法律的人,就不該穿短褲,下面露著衰老沒有彈性的白腿。襯衫也看著不順眼,肉體己沒有年輕健壯的厚實感,卻偏要穿短袖運動衫,結果袖口和後襟,都像穿著海藻似的耷拉著。與其說梨枝現在的心情是要弄明白丈夫搞這種與身份不相稱的勾當到了什麼程度,莫如說已轉化為抱著某種興趣在遠遠觀望。她產生了一種快感,好像她那長滿了鱗片的自我感覺,被人倒著撫摩一樣。

  本多的脊背感覺到,梨枝已經心灰意冷地回室內去了,他就全神貫注地注視起了游泳池中倒映的良晨美景,看得入了迷。

  蟬在扁柏林中聒噪起來,本多抬起了眼睛。富士山的色彩剛才還是那樣的讓人陶醉,到了8點時,又變成了一派茄紫色。綠意朦朧的山麓,浮現出了稀疏的森林和村落。在眺望深藍色的夏日富士山時,本多發現了一個可獨自取樂的小把戲,它能在盛夏裡看到深冬時節的富士山。這秘訣是,先凝視一會兒深藍色的富士山,然後猛地把視線向旁邊的青空,於是眼中的富士殘像就變成了雪白色,一座潔白無瑕的富士山,就在這一瞬間浮現出來了。

  自從無意中領悟到了這種幻象之法,本多就相信有兩個富士。夏富士旁邊冬富士永存;現象旁邊純白的本質永存。

  把目光一轉向游泳池,他看到箱根山的倒影佔據了相當大的水面。蔥蘢蓊郁的群山使人感受到夏日的苦熱。小鳥從水澡的天空掠過,餌場有只老鶯來訪。

  昨天本多在涼亭邊打死了一條蛇,那是條二尺左右的花蛇。為了防止嚇著今天來的客人,他用石頭砸它的頭,把它打死了。這小小的殺戮,使本多昨天一整天都感覺充實。那條渾身油亮的蛇掙扎扭滾的影像,在他心中形成了青黑色的鋼發條。自己也能殺死什麼的感覺,培養了他陰鬱的活力。

  本多又把手伸進游泳池,撥弄著水面。水中的夏雲變成了毛玻璃似的碎片。游泳池完工已經6天,還沒有一個人在這裡游泳。本多和梨枝三天前就來到這裡,他藉口水涼,一次也沒有遊。

  這游泳池是專為了看月光公主的裸體才挖的。其它目的都不重要。

  遠處傳來釘釘子的響聲,那是鄰居慶子的家正在翻修。東京的宅第解除徵用之後,慶子很少來禦殿場,與傑克的關係不知為什麼也冷淡下來。於是產生了和本多的新居一比高低的競爭心,開始了幾乎與新建無異的大翻修。慶子說:「看來這個夏天是無論如何也住不進來了,要在輕井澤度過了。」

  本多從游泳池邊站起身來,為躲避越來越強的日曬,他吃力地把比桌子高得多的遮陽傘打開,然後坐在陰涼的椅子上,重新眺望游泳池的水面。

  早晨的咖啡使本多的後腦部保持著近乎陶醉的興奮。9米寬25米長的游泳池水底白線,在藍色油漆的晃動中,使他想起了遙遠的少年時代的體育比賽,那不可缺少的白石灰線和冬青油的薄荷氣味。一切都被畫上了幾何學的有規則的白線,一切從那裡開始,在那裡結束。但這是虛假的回憶,本多的青春時代與運動場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白線也使人想起夜間畫在車道中央的線。他忽然想起了夜間在公園看到的一個總是拄手杖走路的矮個老人。第一次是在汽車前燈掠過的人行道上遇見的。老人挺著胸,把帶象牙把兒的手杖掛在胳膊上。為了不使手杖拖到地上,他那只彎曲的胳膊不自然地抬起,使走路的姿勢越發僵硬。人行道的一側是五月飄香的森林。矮個老人看上去很像個退伍軍人,已成廢物的勳章似乎還珍藏在他的西裝內兜裡。

  第二次是在森林的暗處遇到的,並且還很近地看到了那手杖的用途。

  男女在森林幽會時,通常是女人靠在樹上,男人上去擁抱。相反的情況極少見。當一對男女走到樹下時,矮個老人便貼在了那棵樹的北面。碰巧距觀看的地方不遠,本多發現那手杖的U字形把女人裙子的底襟勾住了。一勾住後,他就極熟練而迅速地把裙子一下子撩到了腰部,女人的白腿露了出來,但冰涼的象牙沒有碰到肌膚上,所以沒有被察覺。

  女人小聲說:「不行啊!不行啊!」最後竟說「好冷啊!」但是著迷的男人並不回答,女人也以為男人只顧緊緊擁抱她的脊背才沒有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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