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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忽然,三樓的窗戶發出了蛇吐信似絲絲聲,像是悄悄打開窗戶時的磨擦聲。一個白色的柔軟的東西落在了本多的腳邊。

  他拾起來,撕掉包著的白紙,裡邊是掌心大的棉團,看來是用力壓過的,一打開紙它就像活物似的鼓起來了。本多從棉心中找到了一隻鑲著金護門神的綠寶石戒指。

  抬頭望去,窗戶又緊緊地關上了,一絲燈影也不見了。

  離開留學生會館,本多漸漸清醒過來,這才發現這裡離慶子家還不到兩條街。他每次外出約會都儘量不用自家的汽車,叫輛出租車就可以了。但是這次他要抽打自己的腰背走著去,要讓自己受受苦行。即使慶子不在,也要敲敲她家的門,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樣回家。本多邊走邊想,如果自己還年輕,就會邊走邊放聲嚎哭吧。如果我還年輕!但是,青年時代的本多決不哭泣。他是有為的青年,他認為與其流淚,不如運用理智,于自己于他人都是有益的。這是多麼甜美的感傷,多麼詩情的絕望啊!

  本多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覺得只有在「如果我還年輕」這樣一種假定條件下,才可以這樣想像。於是,本多就把剛才心中萌生的甜美情愫的可靠性,連根拔掉了。那麼,假設可以寬容自己的年齡呢?可是本多無論現在和過去,都不寬容自己,這是本多的秉性。因而,現在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夢想一個與過去不同的自己。一個怎樣不同的自己呢?本多根本就不可能成為清顯和勳那樣的人。

  如果說本多沉溺於「假若年輕也會如此」的想像,確實使他擺脫了一切與年齡相稱的感情的危險,而得以自衛的話,那麼相反,他現在不肯承認某種感情的羞恥心,興許就是他遙遠的自律青春的痕跡。不管怎樣,不管現在和過去,本多是不會邊走邊哭嚎的。一個身披雨衣,頭戴呢禮帽的半老紳士,獨自一人在走夜路,無論在誰的眼裡,都不過是夜裡一時興起,出來散散步而已。

  就這樣,不愉快的自我意識,使他過分習慣於用間接敘述法來表達一切感情。其結果是即使沒有自我意識,他也獲得一個安全的處境。因此對於本多說來,各種愚蠢、無恥的行為,都有可能幹出來。如果一一追尋本多過去的行跡,說不定人們會誤認為他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現在,他在雨意正濃的夜路上,急匆匆奔向慶子家,也正是這樣一種愚蠢行為。走著走著,他真想把手伸進自己咽喉的深處,把心掏出來看看,就像指頭伸進西裝背心的布袋,掏出懷錶那樣。

  慶子在家,雖然在這個時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本多馬上被請進前幾天來過的豪華客廳。路易十五式樣的椅子靠背直直的,限制著本多的坐姿,他疲勞得有些發暈。

  杉木門和上次一樣半開著。在盛氣淩人的枝形燈的照耀下,這夜間的客廳顯得空曠寂寥。他很想站在窗前,看看在庭院小樹林外明晃晃的街燈,但是他連走過去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有呆在椅子上忍受著臭汗漚著身體的自甘墮落的暑熱。

  本多聽到了慶子的腳步聲。她穿著拖地的華麗睡袍,從門廳的大理石旋梯上走下來。慶子走進客廳,把身後畫有仙鶴的杉木門關上。烏黑的頭髮像卷起風暴一樣豎起來。由於頭髮沒有拘束,隨意向四面八方蓬散著,淡妝使她與平日不同,臉顯得小而蒼白。慶子繞過椅子,背向繪有金色層雲的壁龕,中間隔著放有白蘭地的茶几,與本多對面坐下。她的裙擺下,光腳穿著掛滿了熱帶乾果裝飾的涼鞋,紅色的腳趾甲和她那黑地連衣裙上的大朵木槿花一樣的紅。儘管如此,她那以金色層雲為背景的蓬散的黑髮,還是顯得陰鬱無比。

  「請原諒,頭髮像個瘋子似的。您突然光臨,連我的頭髮都受了驚呢。我打算明天去整髮型,剛剛洗過了頭,洗得太不是時候了。男人哪瞭解女人的辛苦啊……可是,您怎麼啦?臉色可不好啊。」

  本多扼要地說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情,但他很討厭自己那辯論式的語氣。就連自己面臨的問題,也沒擺脫按照邏輯加以闡述的老毛病。他的語言只起了把事情條理化的作用,而他在來到這裡之前,是想要聲嘶竭力地吼叫的。

  「哎!這是典型的『欲速則不達』啊。我不是對您說過把這事交給我嗎!可是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不過,月光公主的態度也太失禮了。或許這就是南國習慣吧?不過,我也很理解您去拜訪的作法。」

  慶子請本多喝白蘭地,一邊又說:「那麼,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

  她沒有絲毫厭煩的表現,依舊是充滿了她那特有的慢悠悠的熱忱。

  本多掏出戒指,在小指上戴上去又摘下來地擺弄著,他說:

  「拜託您把這個還給月光公主,請她務必收下。因為我覺得這顆戒指離開那個姑娘的身體,她和我過去的關係就永遠中斷了。」

  見慶子沉默不語,本多害怕了,以為她會發怒。慶子把白蘭地酒杯高高舉起來,看得出了神。漾起的白蘭地酒波,在雕花玻璃杯壁上,繪出了一片透明的粘粘的雲形,又徐徐滑落下去。在慶子黑密的頭髮下,有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本多覺得,她在竭力不把嘲笑表現出來,她的表情極其真摯而自然,她的眼神就像孩子們在注視被踩死的螞蟻。

  「我來就是想拜託這件事,就這一件事。」

  本多極度誇張這區區小事,是打算下某種賭注。如果沒有做任何蠢事都堅持不懈的這種道德傾向,哪裡會有本多的快樂呢?他從這垃圾箱般的世界中揀出了月光公主,為這個連一個指頭還沒碰過的少女苦惱著。他把這癡愚提高到這種高度,來尋求自己的性欲與星辰運行的相交點。

  「那樣的姑娘,您別再理她不好嗎?」慶子好不容易開口了,「前幾天,聽說在美松的舞廳,有人看見她靠著一個下流學生的肩膀,跳貼面舞呢。」

  「不再理她?那絕對不行。不理她,那不就是讓她成熟嗎?」

  「這麼說,您有權利不准她成熟嘍。若是這樣的話,您以前為那姑娘是處女而傷腦筋,又如何解釋?」

  「本想讓她一下子成熟起來,變成另一種女人,可是失敗了。這都怪你那個笨蛋外甥。」

  「真夠笨的,克己。……沒錯。」

  慶子忍不住笑出來,她迎著燈光透視酒杯後面的自己的指甲。長而尖的紅紅的指甲,透過雕花玻璃從手指內側看去,猶如小小的神秘日出。

  「您瞧,太陽升起來了。」

  慶子醉了,竟做出這種動作給本多看。

  「殘酷的日出啊。」

  本多心不在焉地嘟囔著,這時他非常希望能有一種醜惡的,違背常識的霧,把這個過於明亮的房間罩得伸手不見五指。

  「剛才那件事,如果我乾脆拒絕,您會怎樣呢?」

  「那我今後的日子就暗無天日了。」

  「您真能誇張啊。」

  慶子把酒杯放在桌上,若有所思。「為什麼我總要幫助別人呢?」她喃喃自語著。過一會兒又說:

  「內心深處的真正問題,總是很幼稚的問題啊。人一產生某個念頭就去追求,就像為尋找一張印錯的郵票,甚至可以去非洲去探險。」

  「我感到我愛上了月光公主。」

  「哎呀!」慶子哈哈大笑,她的眼神分明認為本多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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