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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幸虧月光公主走到草坪中間時,有個女人和她說話,她停下了腳步。她好像還沒發現本多似的。從只有幾步遠的地方看去,公主就像是一個熟透的香橙,掛在舉手可得的時間的枝頭,帶著撲鼻的芳香,水靈靈沉甸甸地搖晃著。本多對她的胸脯、大腿和微笑時的皓齒都仔細做了觀察。這一切都是那炎熱夏天的烈日培育成的。而她的內心,一定是透骨的冰涼。

  她逐漸加入到圍著幾張椅子的人叢中去,不知是真的沒看見本多,還是佯裝不知,這時慶子對她催促道:「本多先生來了。」

  「噯喲。」公主滿面笑容地望著本多,沒有一點兒不愉快的神色。在夏日的陽光下,公主顯得神采奕奕,嘴唇也格外地放鬆,眉毛更加清秀修長。那褐色的膚色增添了琥珀光輝,一雙大而黑的明眸流盼生輝。她的臉迎接了這個季節。夏天使她像在寬大的浴缸裡自由舒展身體一樣的暢快。她的肢體是那麼自然,簡直自然到了放縱的程度。只要想像那乳房與乳罩之間會像溫室般潮熱,就可知道寓於那奧蘊之中的夏天了。

  公主伸出手來,眼睛裡卻沒有任何表情。本多微微顫抖著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沒有綠寶石戒指。儘管是自己打的賭,但此時,他發覺自己真正希望的就是賭輸,就是遭到如此冰冷的拒絕吧。為什麼呢?本多自己都奇怪,連這拒絕也使他如此愉快,竟然沒有擾亂他厚顏無恥的夢一般的心境。

  見公主拿起了空茶杯,本多便把手伸向了桌子。他雖然摸著了那古董銀茶壺的把兒,但銀壺的熱度使他畏縮了。自己行動的前方,動輒被不安定的迷霧遮擋,現在不僅手在打顫,內心也恐懼萬分,就好像將要出什麼醜態似的。侍者戴著白手套的手立刻伸了過來,使本多的擔心成為多餘。

  「好像一到夏天,您就精神煥發了。」本多總算是說出話來了。不知不覺措詞也客氣了許多。

  「是的,因為我喜歡夏天。」月光公主溫柔地微笑著,背教科書似地回答。

  周圍的老婦人也圍攏來,請本多把剛才的談話譯給他們聽。本多在翻譯的時候,聞到桌子上的檸檬香味、老年人刺鼻的腋臭與香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只覺得他神經末梢都在發癢。老婦人們毫無意義地笑著,她們猜測說,日語中的「夏天」一詞,能使人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暑熱,因此這個詞大概是起源於熱帶。

  本多直覺到了公主的倦意。他環顧四周,慶子已經離去。公主的疲倦有增無減,就像是不會說話的動物在悶熱的草地裡悲哀地蹭著身子。這直覺是公主與本多相聯繫的惟一紐帶。公主輕盈地轉著身子,微笑著用英語和洋女人們應酬,這使本多逐漸感到,公主不會是想把倦意傳給他吧。那倦意是從公主沉甸甸的胸部流到輕捷美麗的雙腿,整個肉體積累起來的夏日特有的憂鬱所放出來的一種音樂,那音色好比羽虱在夏日的空中輕輕扇動的羽翅。本多隻覺得,那時高時低的羽音嫋嫋不絕於耳。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公主對茶會特別厭倦。勿甯說公主的倦怠樣子,也許正是夏日使她復蘇了的本來面貌。果然,公主在人們中間隨意走動起來。她退到樹蔭裡,手裡端著茶杯,老婦人們圍著她,敬稱她為「希林·海涅斯」。正跟老婦人們活潑交談時,她突然脫下一隻鞋,用穿著襪子的腳尖,若無其事地撓了撓另一條小腿,那是丹頂鶴般絕妙的平衡,手中的茶杯完全保持水平,一滴也沒灑到茶碟上。

  看到這光景,本多一瞬間產生了信心,不管她原諒不原諒,都要一直滑進她的心中去。

  「方才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雜技表演。」本多瞅准談話的空隙,插了一句日語。

  「什麼?」公主揚起全然不解的眼睛。面對這個謎,她根本不想努力去解開它,宛如一下子冒出水面的水泡,當即反問:「什麼?」,這時公主的嘴角真是可愛極了。她對不理解的事情全不在意,自己也應該有那種勇氣。本多方才就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用鉛筆寫好了一封短信:

  「白天也行,只有你我二人見個面。一個小時就夠。今天怎樣。到下面這個地方來……」

  月光公主巧妙地避開別人的眼睛,迎光看了紙條。她那怕人看見的樣子,使本多感到了幸福。

  「有空嗎?」

  「嗯。」

  「能來嗎?」

  「好的。」

  公主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答,立刻就溫柔地融人她那美麗的微笑中去了。顯然,當時她什麼也沒想。

  愛憎和怨恨向何處去?熱帶的烏雲和飛沙走石般的驟雨消失於何處?意識到自己的煩惱的徒勞,較之意識到偶然感到的幸福的徒勞更刺激本多的心。

  這時,與本多來時一樣,慶子陪著兩位客人穿過客廳到院子裡來。從遠處可以看見兩位女客的蔥綠和藏藍色的美麗和服。她們是楨子和陪伴她的椿原夫人。一個老婦人嚼著鸚鵡般幹硬的舌頭嘖嘖稱讚著,本多不由回過頭去。

  月光公主漆黑的頭髮突然被風吹得飄起來,本多看得入了迷。她們二人偏在這個時候來,本多很不愉快。兩個人走到跟前,先向本多開了腔。楨子一邊環視周圍的老太婆,一邊冷淡地說:

  「本多先生今天好運氣,只有你一個是男的。」

  當然,這兩人也被一一介紹給西洋人,不免客套了一番,但她倆老想回到本多那裡,用日語聊天。

  瑞雲靉靆,當她們頭上的白髮陰翳深起來時,楨子說:「前幾天,6月25日的示威遊行,您看見了嗎?」

  「沒有,只看過報紙。」

  「我也是只看了報紙。聽說在新宿,燃燒瓶亂飛,連派出所也燒著了,不得了啊。看樣子,早晚是共產黨的天下吧。」

  「我不那樣想。」

  「可是連自製手槍都有了,好像一個月比一個月要嚴重呀。不久,說不定整個東京要被共產黨和朝鮮人弄成一片火海了吧。」

  「也只好那樣了,有什麼辦法呢?」

  「您這麼看得開,難怪長壽啊。不過,看眼前的世道,我時常想,如果勳君活著會怎樣呢?所以我就開始作《六月二十一日的組詩》了。我想把不能人和歌的最低層次的東西,寫成和歌,於是開始尋找決不能成詩的東西,好不容易碰上了這個事件。」

  「說是碰上了,您也並沒有親自去看過呀。」

  「詩人比你們要看得遠呀。」

  楨子很少以這樣坦率的態度談自己的詩作。然而,這種坦率,可以說是一種伏筆。楨子看了看周圍,望著本多的眼睛,嫣然一笑。

  「聽說您有一次在禦殿場非常的驚慌失措,有這事嗎?」

  「聽誰說的?」本多從容地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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