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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慶子跟平時一樣,半天不過來接電話。她肯定在家,所以本多想像她對電話置之不理,正對著鏡子的那種悠然自得的姿態,尤其是她在出去吃午餐之前已選好了衣裳,現在正穿著一件襯裙化妝時那豐腴的後背。

  「讓您久等了,請原諒。」來接電話的慶子,用悠揚甜美的聲音說,「好久不見了,您好嗎?」

  「還可以。什麼時候能請你一起吃個便飯嗎?」

  「啊,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您想見的不是我,是月光公主吧?」

  本多一時語塞,想等慶子下命令。

  「那次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不過,我這裡當然是沒有她的音信,你見過她嗎?」

  「沒有,從那以後就斷了音信。不知她怎麼了,不會是因為要考試吧。」

  「那姑娘好像不那麼用功吧。」

  本多為自己講話如此鎮靜而吃驚。

  「總之您是想見她吧。」說到這裡,慶子好像在考慮什麼似地停下來。這一停頓給他的感覺,好像是上午從窗戶射入寢室的光帶中,飄舞著香粉一樣。本多知道慶子這並不是裝腔作勢的女人,他懷著希望等待著。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月光公主跑到我這裡來,說明她完全信任我。所以,以和我一同出席為條件,由我去請她,我想她肯定不會拒絕的。這樣好嗎?」

  「瞧你說的,這正是我想拜託你的。」

  「本來我想只讓你們兩個人會面,可是眼下還不行。……那麼,我往哪兒給您回話呢?」

  「給事務所打來吧,以後我每天上午都肯定在事務所。」

  本多說完,放下了電話。

  從這一瞬起,世界全變了。本多想,自己怎能受得住下小時,下一天的等待啊!接著,他在心中打了一個小小的賭:如果公主能照樣戴著綠寶石戒指來,就表明她已經饒恕了本多;如果不戴,就說明還沒有饒恕他。

  第三卷 曉寺 第四十章

  慶子的家在麻布區的高臺,到達正門前停車坪的甬路很長。它是從前慶子的父親為紀念佈雷頓建造的,正面呈弧形。本多在六月末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應邀去她家喝茶,一走進這所宅第,好像又回到了戰前的日本。

  宅邸經受過颱風,又經受過雷雨,突然迎來了梅雨季節中少有的陽光。前庭寂靜的小樹林中,縈繞著人們對一個時代的回憶。本多覺得自己就要進入使他懷念的音樂中去了。這種在廢墟中孤零零地殘存下來的宅邸,如今已成為更具特權的,含有罪過與憂愁的東西。如同被時代淘汰下來的思想,經過若干時日後,又驟然增添了風趣。

  慶子在請柬中並未提及本多曾拜託她的和月光公主見面一事,只是公式化地寫著:「為慶祝敝宅解除徵用舉行茶會。」本多帶著花束,溜溜達達出了門。宅第被徵用期間,慶子和母親兩人一同住在原管家住的廂房裡。她還沒在東京的家裡招待過客人。

  戴著白手套的侍者出來迎接本多。圓形大廳裡有高高的球形天棚,大廳的一側是畫著仙鶴的杉板門,另一側是通向二樓的大理石旋梯。在樓梯半腰的昏暗轉彎處,有一座向下俯視的青銅維納斯塑像。

  狩野派風格的仙鶴畫杉木門,向左右半開著,這是通向客廳的入口。本多進去一看,還沒有來一個人。

  客廳有一排採光小窗。窗玻璃全打磨成古色古香的花紋,異彩紛呈。室內,壁龕式的牆壁上畫滿了金色的雲層,懸掛著細長的條幅;桃山式的方格頂棚上垂著枝形燈;茶几和椅子都是路易十五樣式的華貴古董;各種圖案的刺繡椅罩,組成了華特歐宴樂圖的畫卷。

  一股熟悉的香水味兒從正在欣賞室內擺設的本多身後飄來。回頭一看,是慶子站在那裡。她穿著一套時髦的雙件套茶綠色撚線綢長裙。

  「您看,全都是過時的寶貝吧。」

  「多麼典雅呀,是精美的日歐和璧啊。」

  「這都是我父親的嗜好。不過,您沒想到保存得這麼完好吧?被徵用是沒辦法的事。可是為了不讓亂七八糟的人住進來,把房子糟蹋了,我東奔西走,費盡了心思。最後是做了軍方的高級賓館,這才保持了原樣退還給我們。這房子的每個角落,都有我童年的回憶。沒被俄亥俄的鄉下佬們給糟蹋了,真是萬幸。今天就是想請您來看看。」

  「那麼,客人呢?」

  「都在院裡呢。天氣雖熱,風倒挺涼爽。您不出去嗎?」

  慶子隻字不提月光公主。

  打開屋門,走上了通往院子的石徑。在草坪的大樹萌下,放著籐椅和小桌。白雲美麗如畫,女人們五顏六色的衣衫,在碧綠的草坪上光彩照人,她們帽子上的花朵在抖動。

  走近一看,幾乎都是老太婆,男人只有本多自己。慶子把他介紹給女人們時,他感到很彆扭。每只淺粉色的滿是皺紋,長著老年斑的手指一伸過來,本多就猶豫一次。自己的心被這麼些難看的手壓迫著,就像是滿載大堆乾果的船艙,不由得陰鬱下來。

  西洋老太婆們,背後的拉鎖開了也沒察覺,仍扭動著粗腰,尖著嗓子笑著;在她們窪陷的咄咄逼人的眼窩裡,裝著不知在望何處的藍色或褐色的眼珠;發音時,大嘴張得能看見扁桃體,起勁地談著一些無聊的事,不時用修剪過的指甲,猛地抓起兩三片小而薄的三明治。其中一人忽然對本多說她離過三次婚,還問本多,日本人也愛離婚嗎?

  有些客人為了乘涼而進了樹叢,在樹蔭下的小路上散步,隔著樹葉可以隱約看見她們華麗的衣裳。其中有兩、三個人來到了樹林的入口處。走在中間的正是月光公主,兩個西洋女人一左一右簇擁著她。

  本多的心像是跌了一跤似的狂跳不已。就要這樣,就要這樣,這心跳太寶貴了!由於這心跳,人生不再是固體,而變成了液體,甚至變成了氣體。光是發生了這種反應,本多已經覺得賺了。方糖在這心跳的瞬間溶入了紅茶,所有建築都變得希奇古怪,所有的橋樑都變得像軟糖,人生和閃電、麗春花的搖曳、窗簾的飄動成了同義語,……極端利己的滿足與宿醉般不快的羞恥相交織,使本多一下子神情恍惚起來。

  夾在兩個高大老婦人之間的月光公主,穿著粉紅色無袖連衣裙,姿態優雅地從林蔭中走出,沐浴在日光下的那頭黑曜岩般光亮的披肩髮,使本多想起了在挽巴茵遊玩時的幼年公主,想起了她被老女官們伺候時的情景。這一切對本多來說,不啻是雙重的喜悅。

  不知什麼時候,慶子來到了本多身邊。她附耳低聲道:「怎麼樣?我很守信吧。」

  本多內心產生了兒女之情,總是仰賴著慶子,如果不靠著她,就不能應付這眼前的局面,這使本多一陣心寒。月光公主朝著這莫名其妙的恐懼,微笑著一步步地走過來。本多想在她走近之前鎮靜下來,可是隨著她的走近,自己的恐懼也越來越厲害,舌頭也不聽使喚了。

  「您裝得若無其事就行了。禦殿場的事還是不提的好噢。」慶子又作耳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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