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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本多深知,自己的肉欲與認識欲完全平行重疊,是難以忍受的,如果不把二者分開,就沒有產生戀情的餘地。一枝薔薇,怎能在相互纖纏著的兩棵醜陋的大樹間發芽呢?無論是討厭的認識欲,還是帶有58歲的腐臭味的肉欲,這兩棵樹都垂掛著厚顏無恥的氣根,戀情怎麼能像寄生蘭似的在那上面開花?……月光公主必須存在于他的認識欲的遠方,並且只需要同他不能實現的欲望發生關係。

  「不在」才是戀愛最佳對象。難道不是嗎?這才是他戀愛的惟一優質原料。如果不是「不在」,那麼,認識這個夜行獸就會立即瞪大眼睛,用它的爪牙把一切撕碎。它咬住未知,把一切都化為既知的屍體,然後再將其放進停屍場——這種認識上的可怕而無聊的疾病,在印度不是曾一度被治癒了嗎?逃到認識的盡頭,只剩下一株薔薇,為使它擺脫認識的眼睛,就要偽裝成已知,讓它呆在滿是塵土的黑檀木擱板的深處,加上鎖,把它隱藏起來。印度,還有貝納勒斯所教導他的,不正是如此嗎?本多已搞了這種作業,鎖是他親自上的,所以他不親自打開,這是他意志的力量使然。

  過去清顯被絕對的不可能所吸引而違背了人倫。本多與清顯相反,為了不悖人倫,他設置了不可能。因為如果他壞了人倫,那麼美在這個世間就再也沒有存在的餘地了。

  ……本多想起了那一天早晨的舒暢。就是公主失蹤的那天早晨。

  本多的心雖然被不安所支配,但他還是喜憂參半的。當他發現公主不在房間後,並沒有馬上驚慌失措地去叫克己,而是著迷地在那個房間裡到處品味失蹤公主的留香。

  那是個異常晴朗的早晨,床鋪亂七八糟的。從床單的細褶上,可以看出月光公主煩惱時輾轉反側的熱乎乎的身體痕跡。本多從波浪起伏的毛毯下,撿到一根彎曲的毛。那剛好是一匹非常可愛的野獸在那裡叫過苦之後的窩。本多察看了枕頭的窪坑,看那裡有沒有公主透明唾液的痕跡。枕頭窪陷的形狀是純真的。

  然後他才去告訴克己。

  克己的臉色蒼白了。本多毫不費力地就把自己方才沒有任何驚恐的表現掩蓋過去了。

  兩個人分頭去找。

  如果說那時本多沒有幻想過公主的死,那是謊言。雖然他覺得那種事情可能性極小,但是,死也在那梅雨期的清晨,在浪費了的咖啡的芳香中漂蕩著。有一種悲劇性的東西,像細密的銀邊一般包圍著那個早晨。那才是本多夢想著的寵愛的證明。

  他口是心非地對克己說,應該給警察局打個電話。說完,欣賞地看著克己那警覺的神色。

  他們先走上露臺,俯視積滿雨水的游泳池。他戰戰兢兢地想,公主的身體是否在映著青空的池中躺著呢?由這現實的世界踏進非現實的世界竟是如此的容易,現在他感到隔開這兩個世界的玻璃已經粉碎了。這個早晨,人世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死,殺人,自殺,甚至世界的毀滅,都會發生在這無邊無際的明媚風光裡。

  本多和克己從濕漉漉的草坡向溪流走去的時候,以迅速的想像力想到,由於自殺事件和醜聞成為報紙的題材,自己從前的社會名譽,就要轟然崩潰了。想到這些,喜悅油然而生。然而這是非常愚蠢的誇張。因為事件僅是圍繞著克己與公主發生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本多窺視孔的事。

  前方是久違的富士山。已是夏季的富士,它將雪的衣襟高高地卷起,沐浴著朝陽的土色像被雨打濕的磚瓦一樣紅得耀眼。

  他們看見了溪流,也看見了柏樹林。

  走出家門時,本多要求克己和他一起到鄰居慶子家去看看,或許慶子在家。但是克己堅決不肯,他提出自己要乘車向車站方向沿途尋找。克己非常害怕和他舅母見面。

  這麼早按說不合適去慶子家,但是特殊情況也沒辦法。本多按了門鈴。不料慶子已經化好了妝,穿著綠色連衣裙,披著對襟毛衣,跟往常一樣出來接待本多。

  「早晨好。您是來找公主吧?今天早晨天沒亮就跑到我家來了。正睡在傑克床上呢。幸虧傑克不在,不然的話,就要鬧得不亦樂乎了……她好像很激動的樣子,所以我給她喝了些甜酒,讓她睡了。可是我也睡不著了,就起來了。好嚇人哪……到底出了什麼事,她一句也沒說。去看看她那可愛的睡臉嗎?」

  從那以後,不但公主,連慶子也杳無音信了。本多忍了又忍,他想,恐怕再也見不到公主了。

  他等待自己的體內生出真正的瘋狂來。

  理智因情況不同,可達到焦躁的極限。正像「狂言」《釣狐》中的老狐狸,雖然深知陷阱的危險,卻終於朝誘餌瘋狂撲去那樣,結果經驗與知識、精熟與老練、理性與客觀等所有的能力,不僅全部失效,而且這些東西的積累,還會不由分說地把人推向莽撞。本多在等待這一瞬間的到來。

  就像少年等待自己的成熟,58歲也必須等待自己的成熟,而且是走向悲慘結局的成熟。在11月的乾枯的灌木叢中,樹葉已掉光,樹下的雜草都枯死了,在步履蹣跚的冬日的陽光下,那裡像是一塊幹得發白的淨土。本多就好像是枯草中的一個紅色的王瓜,孤零零地一心等待著走向悲慘結局的成熟。

  自己實際追求的東西,是像火焰那樣的無分別呢?還是死呢?本多的年歲使他難以辨別。在那裡,在自己所不知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正在緩慢而慎重地準備著。已經存在于未來的惟一的東西,就是死。

  一天,本多到丸大廈的事務所去,聽到青年職員為私事悄悄打電話的聲音,強烈的寂寥感湧上了他的心頭。那顯然是女人打來的電話。青年職員一邊留心周圍的人,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應答著,但本多仿佛清楚地聽見了那女人情趣盎然的聲音。

  大概兩個人之間有默契,所以用事務性的詞語互通心聲吧。那個青年很愛梳理那頭蓬鬆的頭髮,他那討厭的眼神和傲慢的嘴唇,與律師事務所很不相稱,本多產生了把他解雇的想法。

  在東京,要想打電話找到一天到晚忙於午餐、雞尾酒會、晚餐招待會的慶子,最好的時間就是上午11點。剛聽那青年職員打電話的本多,覺得在這窄小的事務所不便大聲地打私人電話,於是他說去買東西,走出了事務所。

  丸大廈一樓的商店街,是戰前的東京剩下來的少數地區之一。本多喜歡在這裡逛領帶店,或在紙店選購書法用紙。戰前派頭十足的老紳士們,在雨後非常光滑的馬賽克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著,尋找便宜貨。

  本多給慶子打公共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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