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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第三卷 曉寺 第三十八章

  對本多說來,月光公主又「不在」了。陰鬱的梅雨天已連綿多日。

  那天早晨,本多看到月光公主的睡容,惟恐影響她睡覺,就把她託付給慶子了。回京之後,心中有愧的本多克制著不去看望公主。對方也沒來過信。

  在這表面上平安無事的時候,梨枝卻開始忌妒了。

  「近來泰國公主沒有音信啊。」

  吃飯的時候,她漫不經心似地問。言語中含著冷笑,眼眸卻在熱心地探索。

  梨樹面對空無一物的白牆,反而自如地畫出了想像的圖畫。

  本多有早晚一絲不苟刷牙的習慣。他發現刷毛並未損壞,牙刷卻換得很頻繁。一定是梨枝為他著想,買來許多同樣形狀、同樣柄色、同樣硬度的牙刷,估摸著時間更換的。儘管這樣,也換得過於頻繁了。這雖然是小事,一天早晨,本多還是提醒了梨枝。

  「小氣呀,小氣呀,億萬富翁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可笑。」

  梨枝激動得話都說不利落了。本多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激動,也未加理會。

  後來本多察覺到,牙刷一般是在他回家稍遲的次日早晨被換掉的。大概是頭天晚上在他就寢後,梨枝悄悄地更換了牙刷,把一根根發亮的刷毛扒拉到根部,查看有沒有口紅的痕跡,聞聞有沒有年輕女人隱約的香氣,然後把它扔掉。

  不知什麼原因,本多有時牙齦出血。雖不到滿口假牙的年齡,卻時時抱怨牙根鬆動。那麼梨枝對染在牙刷毛根上的淺紅色會怎麼看呢?

  儘管這一切沒有超出臆測的範圍,但本多有時感到梨樹心事重重,仿佛熱衷於從空氣中提取氧和氮,進行化合物作業似的。看上去她倦怠閒散,其實眼睛等五感神經非常繁忙。她經常訴說頭疼,但在有很多回廊的舊房子裡走動的腳步卻極有生氣。

  有一回偶然提起了別墅的事,本多說那別墅本是為你療養腎病才蓋的。

  「你是說要我一個人上棄母山嗎?」

  梨枝曲解了本多的好意,流下了眼淚。

  從那次單獨在禦殿場過夜以後,丈夫就閉口不提公主的名字了,梨枝揣測這是丈夫產生戀情的標誌。她做夢也沒想到丈夫從那以後再沒見過公主,她誤以為他們是在偷偷地約會,企圖從梨枝耳目所及之處,抹掉「月光公主」這個名字。

  這種平靜非比尋常,它無疑是把害怕追究者的心情隱藏起來的假鎮靜。梨枝直覺到,此時或許正在什麼地方舉行著決不會邀請自己來的小型秘密宴會。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呢?

  就在本多感到一切已告終結時,梨枝卻感到有什麼事正在開始,而這一點,梨枝的看法是對的。

  梨枝從不外出,而本多雖說沒什麼事,卻常常外出。本多幾次邀她一起出去,梨枝總是藉口有病呆在家裡,因而本多也就不太願意理她了。

  本多一外出,梨枝就活躍起來。她本應擔心他不明不白的去向,但是本多一不在身邊,她反而可以和自己最親密的不安為伴了。可以說忌妒已成為梨枝的自由的根據。

  就像戀愛一樣,梨樹的心總是纏綿不已。即使為了散心而習字,她的手也在不知不覺間,寫出了「月影」「月山」等和月有關的字。

  還是個少女,就有那麼大的乳房,真是下賤,噁心。梨樹一想到這兒,就從自己無意中寫下的「月山」幾個字,聯想到那坐在月光下靜臥的乳房形雙子山。它還和梨枝在京都見過的雙岡的記憶關聯起來,然而無論是多麼純潔的記憶,梨枝也害怕把它全部挖掘出來。那雙岡,是她在女子學校修學旅行途中見過的,她一想起自己冒汗的小乳房,在夏季白水兵服下微微顫動的感覺,就渾身燥熱難耐。

  本多擔心梨枝的病體,想多雇些傭人,梨枝卻認為人多了更得操心,她只雇傭了兩個女傭在廚房幹活。這樣,梨枝多年來喜愛的廚房的勞作就減少了,加上她又不能長時間站在涼地上,只好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做針線活兒,客廳的窗簾舊了,她就從龍村函購來仿製正倉院布料,親手縫製窗簾。

  梨枝把黑色的厚遮光幕和正倉院布料精心地縫合在一起。剛剛縫了一半,本多見了嘲笑說:

  「現在又不是戰爭時期,」

  梨枝聽了越發固執起來。她害怕的並不是室內的燈光瀉露出去,是害怕外面的月光照射進來。

  梨枝在丈夫不在的時候偷看了他的日記。使她氣惱的是,竟沒有任何有關月光公主的記述。本多從年輕時起,就對自己抱有羞恥心,所以抒情性的內容他是決不寫進日記的。

  梨枝發現了一本和丈夫的日記放在一起的陳舊的日記,題為《夢的日記》,署名松枝清濕。丈夫提到過這個人,所以她很熟悉,但是丈夫從未提及這本日記,她看到這本日記當然更是第一次。

  梨枝挑著讀幾段,其荒唐無稽使她瞠目結舌,於是她又小心地將它放回原處。梨枝並不尋求什麼幻想,對她來說,只有事實才能撫慰她。

  常常遇到這樣的情況,關抽屜時沒發覺衣袖被抽屜夾住了,剛要走,衣服袖子的腋窩處被撕開了線。精神上的這種體驗幾經重複的話,心也就成了潰爛的傷口了。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抓住了似的,總是茫然若失,六神無主。

  雨晝夜不停地下著,梨枝隔窗觀看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八仙花。她感到在暗淡的天空裡搖擺的淡紫色花球,一如自己彷徨的心靈。

  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光公主存在于這世界的某個地方,世界因此好像裂開了一道縫。

  梨枝活到這個歲數,幾乎不知情欲之可怕,因而她對自己心中也產生了驛動不休的寂寞感甚為驚詫。這個不能懷孕的女人,第一次生出了個奇怪的東西。

  就這樣,梨枝知道了自己也具有想像力。至今一次也未曾使用過,一直放在寧靜的生活角落裡已生了鏽的東西,現在由於需要,立刻就被磨亮了。由需要產生的東西,總伴隨著需要的苦澀。所以這種想像力並無絲毫的甜美之處。

  如果是基於事實而展開的想像力,心胸就會豁然開朗;而企圖窮盡事實的想像力,則會使心智卑下乃至涸竭。況且那「事實」如果並不存在,就會在一瞬間,一切都化作徒勞。

  然而,刑警那種認為事實一定會在什麼地方存在的想像力,是不會損及自身的。梨枝的想像力,兼有兩種心緒,即她認為事實一定會在什麼地方存在,同時又希望沒有那事實才好。於是,忌妒的想像力就陷入了自我否定。想像力的另一面是決不容許想像力的存在。正如過剩的胃酸會逐漸侵蝕自己胃一樣,想像力也在侵蝕想像力的根源,這時便會出現了哀叫著企求被拯救的願望。如果有事實,只要有事實,自己就會得救!探求進攻招數的結局,是希望被拯救,這和自我懲罰的欲望類似。因為那事實(如果存在)只能是打垮自己的事實。

  但是,對於這由追求而得到的處罰,當然會感到它是不合理的。檢察官怎麼能被處刑呢?這不是顛倒事理嗎?焦急盼望的事情到來時,喚起的並不是滿足的喜悅,而是對於無端受罰的不服與憤慨。啊,那火刑的烈焰即將撲上我的身體。我不該倒這樣的大黴,不該承受這無以復加的痛苦。懷疑的痛楚已讓我備受煎熬,為什麼認識上的地獄之苦,還要來火上加油呢?

  追求事實真相,最後又想把它徹底否定;想要否定事實,最終卻把獲救的惟一希望寄託於事實。這兩種心情循環往復,沒有盡頭,猶如山中迷路的行人,自以為是在一直向前走,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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