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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他倆經常光顧澀穀高臺上新建的一座雅致的小旅館。每個房間都由一條小渠分隔開,小渠的一部分流經院內。建築木料清新潔淨,入口也不顯眼。

  6月15日6點左右,向旅館開去的出租車開到澀谷車站前時,被遊行群眾阻攔而無法再往前開,此處距車站只有26分鐘的路,今西和椿原夫人便下了車。

  《國際歌》的合唱聲壓迫著他們的耳膜。寫著「粉碎防止破壞活動法」的旗幟迎風飄動。玉川線鐵路交叉橋懸掛著一幅「美國佬滾回去」的大字標語。廣場上聚集的人群興高采烈,好像瘋狂地急於去破壞什麼。,

  椿原夫人害怕得躲在今西背後。恐怖和不安,使今西感到兩隻腳被人群吸引著,朝那個方向走去。從廣場上晃動著的人們腿縫間灑下的燈影,交織成淩亂的閃光,隨著驟雨般響亮的跺腳聲,合唱聲中夾雜的幾聲尖叫,以及不規則的掌聲,夜幕籠罩下的人群沸騰了。這情景使今西不禁想起他由久拖不愈的感冒引起發燒時的非同尋常的惡寒感覺。人們都覺得自己的肉體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鮮紅的肉被一下子暴露在了空氣中。

  「警察!警察!」

  喊聲傳來,群眾亂了陣腳。巨浪滔天般的《國際歌》的合唱聲,變得時斷時續,像雨後的水窪似地散在各處,倏忽間被人們的叫喊聲淹沒了。客流高峰時的上班族與合唱的群眾混在一起,已無法分清。警察署的白色卡車橫衝直撞到西鄉隆盛銅像邊停了下來。頭戴深藍色鋼盔的警察預備隊像鋪天蓋地的蝗蟲從車上一擁而下。

  今西在互相推搡奔逃的人群中,握住椿原人的手,氣喘吁吁地逃跑。一直跑到對岸商店的屋簷下,才歇了一口氣。此時,今西對自己出乎意料的奔跑能力感到驚訝。一想到自己也能快跑了,心裡突發一陣不自然的悸動,特別難受。

  相比之下,椿原夫人的恐懼與她的悲哀同樣,似乎有種公式化的東西。夫人胸前抱著手提包,極度悲傷地倚靠著今西,在她那塗著厚厚一層白粉的臉上紫色的霓虹燈忽閃忽閃的,恐懼仿佛變成了螺鈿。而夫人眼裡並沒有露出畏懼的神色。

  在商店的屋簷下,今西踮起腳尖支撐著頎長的身子,眺望著人聲鼎沸的站前廣場,怒吼與尖叫聲洶湧澎湃,燈光照射著車站的大鐘,大鐘默默指示著時間。

  今西聞到一股終結的濃香。世界好像睡眠不足的眼睛,熬得通紅。今西似乎聽到了蠶在蠶房裡爭食桑葉時的那種奇特的沙沙聲。

  這時,遠處的白色警車著了火,大概是被投擲了燃燒瓶吧。霎時間,烈焰熊熊,發出紅印泥般鮮豔的亮光,隨著聲聲慘叫聲,只見白煙騰起。今西發覺自己在笑。

  ……好不容易離開那裡時,椿原夫人看見了今西手裡拿著的東西。

  「那是什麼?」

  「剛才撿的。」

  今西邊走邊把那黑色垃圾樣的東西打開給椿原夫人看。那是一個鑲著黑色花邊的乳罩,和夫人使用的型號不同,一看就是對乳房很有自信的女人的。尺寸是大號的無背帶式,嵌在乳罩周圍的鯨骨架,使那高高隆起的胸部,更像個威風凜凜的雕像。

  「啊,真討厭,在哪兒撿的?」

  「剛才那個地方。被人群擠到商店屋簷下的時候,被個什麼東西絆住了腳,撿起來一看,原來是這個。看樣子被踩得夠嗆,你瞧,全都是泥。」

  「髒死了,快扔掉!」

  「可是太奇怪了,怎麼想也覺著奇怪!」今西在過路行人好奇的目光下,炫耀似地拿著它往前走。「這玩意兒怎麼會掉呢?你認為有這種可能嗎?」

  為什麼它會掉下來呢?總之,在燈光、黑暗與喊聲中,一對巨大的乳房被割了下來。它不過是乳房的緞子外殼,卻像一個鑲著黑色花邊的鑄件似的,清清楚楚地表明支撐它的那只乳房的飽滿和彈性。為了誇耀這些,這個女人才故意扔掉它,月暈被棄之一旁,月亮就會在這騷亂的暗夜的某處露面。今西拾到的不過是月暈而已,但他卻覺得比拾到乳房本身更真實,那乳房溫柔滑膩的觸感,以及像撲燈蛾般聚集在其周圍的感情的回憶,今西覺得這一切都在這掌握之中了。他用鼻子聞了它一下,刺鼻的廉價香水味濃過了泥土味。今西想,它的主人准是美國大兵為對象的娼妓。

  「你真討厭。」

  椿原夫人真的生氣了。雖說今西的嘲諷中一向是夾雜著品頭論足的意味,但她怎麼也無法忍受這種肮髒行為的嘲諷。這不是批評,而是指桑駡槐的嘲弄。她稍微瞥了一眼,目測了一下那無背帶乳罩的尺寸,就感覺到這是今西對自己那衰老的乳房的一種無言的輕蔑。

  離站前廣場稍遠處,在火災後的廢墟上倉促建起來的小店鋪一個挨一個,從道玄阪下面至松濤一帶的道路一如往昔。天還沒黑就有醉漢在街上晃蕩了,他們頭上的霓虹燈如金魚群般閃爍不停。

  「不快點兒的話,地獄又會回來!現在必須立刻奔向毀滅。」

  今西想。他剛一脫離危險,已經不用擔心的危險使他臉紅了。不用夫人再責備他,黑色的乳罩已從他手上滑落在潮濕的地上了。

  今西抱有一種信念:只要沒有快一些遭到毀滅,腐蝕自身的日常性的地獄就會得勢;只要毀滅不早日到來,自己就多一天成為幻想的餌食。與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末日馬上來臨。不早些結束自身的生命,就會暴露自己那毋庸置疑的凡庸,這些想法也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恐怖感。

  今西從任何細微現象中都能嗅出世界崩潰的徵候。凡是人所嚮往的事情的預兆,都是絕對不能忽視的。

  革命早些爆發才好。今西不管他是左的還是右的革命。倘若革命能把自己這樣靠著父親的證券公司吃閒飯的人拉上斷頭臺,該有多好!可是,不論他自己如何宣揚自己的醜惡,還是擔心群眾是否會憎恨自己。要是群眾認為這是他悔悟的表示,又該怎麼辦呢?如果有朝一日在繁華的站前廣場上搭起斷頭臺,鮮血從日常性中溢出來時,自己或許靠著死有幸成為一個「被記憶的人」呢。斷頭臺被商店街的中元節大拍賣的旗幟裝飾著,木架用抽彩場的紅白布纏著,刀刃上貼著特價拍賣的價目牌。今西想到自己將被送到這個設計得庸俗不堪的斷頭臺上,不禁毛骨悚然。

  椿原夫人輕輕拽了拽夢遊似的今西,他才發覺已經到了旅館門口。門旁休息室裡的女傭默不作聲地走在前面,把他們領到熟悉的房間。剩下他們兩個人時,河水聲又滲入今西躁動不安的腦海裡。

  他們點了沙鍋清燉雞和酒。這家旅館上菜很慢,以往在等候飯菜時,兩人之間總要互相問候一下對方的健康情況,但是這次椿原夫人把今西硬拉到洗臉間,放開水龍頭,在一旁監視著,讓他仔細地洗手。

  「不行,不行。」

  夫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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