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二〇一


  可是,進來的是一個裝腔作勢的青年。克已沒有解釋為什麼隨便開門進來,只是笨嘴拙舌地說,怎麼也睡不著覺,過來和她聊聊。少女微笑著請克已坐下。兩人長談了一陣子。克已為了取悅少女而使用了英語,月光公主也滔滔不絕地說起來。這時,窺視的本多打了個哈欠。

  克已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並沒把手縮回,本多屏住呼吸凝視著,可是總抻著脖子,堅持不了多長時間。

  本多倚靠著書架,只憑感覺聆聽裡面的動靜。在黑暗中,想像力似野馬奔騰,遠遠超越了邏輯,一階一階地登上階梯。他想像著月光公主已開始脫衣,露出了燦爛的裸體。她微笑著舉起左手時,左側腹上露出三顆相連的黑痣,猶如惱人的熱帶夜空中象徵著肉體的星星。對本多而言,這是不可能的象徵。……本多閉上雙眼,星星的幻覺在黑暗中轉瞬即逝。

  好像有什麼動靜。

  本多連忙把眼睛貼到窺視孔上。不小心腦袋撞到了書架角,他不覺得疼,比起疼來他更擔心那個聲音,然而窺視孔裡面的人似乎並不介意這個聲音。

  克已使勁摟著月光公主,少女掙扎著,晃動的兩個身體在窺視孔裡時隱時現。少女後背的拉鎖被拉開了,露出了銳角形的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乳罩的細帶兒。月光公主掙脫了右手,握緊拳頭,那綠寶石如飛翔的甲殼蟲閃爍著異彩。它劃破了克已的臉,克已捂著臉閃開了。……不一會兒,克已好像開門出去了。月光公主上氣不接下氣地環視四周,她拽過一張椅子頂在了門上。

  本多見狀大驚失色。他心想,那個裝得老成,卻嬌縱任性的克已,會不會跟他要藥來呢?

  於是本多忙活起來,他先悄悄將厚厚的外文書一本本放回書架,以一種罪犯的綿密,在黑暗中檢查是否把書放倒了。然後檢查書房是否鎖好,熄滅了書房的爐子,躡手躡腳回到寢室,換上睡衣,把剛才穿的衣服放進櫃子,鑽進被窩。準備著無論什麼時候克已來敲門,他都裝出被攪擾了睡眠,勉勉強強才爬起來的樣子。

  這正是本多不為人知的「年輕」經驗。如此迅速、敏捷的動作,猶如住宿的學生巧妙地掩飾犯舍規的行為,佯作不知地睡下一樣。一番匆忙之後,乍看像是在安睡,心卻怦怦亂跳,仿佛連枕頭都跟著一起蹦達。

  克已可能在考慮是否去找本多。他長時間的猶豫不決,准是因為他考慮到,憑著一時衝動去找本多,是得還是失。……有意無意地等著克已的本多,不知不覺睡著了。

  次日早晨,雨停了,東邊窗簾上射進了金燦燦的陽光。

  本多披著厚厚的長袍,系上圍巾,下樓去廚房打算給這些年輕人準備早餐,卻看見克己已穿戴整齊,端坐在前廳的椅子上。

  「你起得真早啊!」

  本多看著青年那張蒼白的臉,從樓梯上對他招呼道。

  克己已生著了壁爐。這個青年並未掩飾他的左臉。本多借著火光偷窺他的左臉,沒有發現自己想像的傷痕,有些沮喪,那不過是一道輕微的擦傷,很容易遮掩過去的。

  「坐一會兒吧。」

  克己以主人的口氣,請本多坐下。

  「早上好!」

  本多又說了一遍,坐了下來。

  「我有話想和先生單獨談談,所以早起了一些。」克己要人領情似地說。

  「後來……怎麼樣啊?」

  「挺好的。」

  「怎麼個好法?」

  「跟我想像的一個樣。」克己含著微笑,意味深長地說,「看起來像個孩子,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像是初次嗎?」

  「我是她第一個男人……以後會被別人嫉妒的。」

  本多覺得再說下去實在無聊,便打斷了克己的話。

  「你看到那個女孩身上的特徵沒有?在左側腹部長著三顆整齊排列的黑痣,跟假的似的,你看到了嗎?」

  青年一本正經的表情中閃過了一絲慌亂。刹那間,各種各樣的東西在青年眼前閃過:為了不讓人識破謊言而可能採取的幾種辦法,面子問題,為了更大的謊言就必須放棄小的謊言的判斷……他此時的表現極為有趣。突然克己誇張地仰靠在椅子上,提高了聲調:

  「我算服了!先生,真有您的!我也是個糊塗蛋。她用英語告訴我是第一次,我還真信了。原來先生您早就對那個女孩的身體了如指掌呀。」

  這回輪到本多微笑了。

  「……所以才向你打聽哪。我真想看看那顆黑痣。」

  青年不得不證明自己當時所謂的冷靜,咽了口吐沫回答:

  「當然看見了。那黑痣汗涔涔的,在微弱的燈光下,三顆黑痣一齊晃動著,要說那皮膚真有種令人難忘的神秘的美。」

  然後本多進了廚房,準備了只有咖啡和點心的大陸風味的早餐。克己主動來幫忙,他那勤快勁兒,在平時是無法想像的。就像受到某種義務的支配,他又是擺碟子,又是找茶匙。本多第一次對這個青年萌生了近乎憐憫的友情。

  他們議論著誰給月光公主的房間送早餐。本多堅持說這是主人的特權,阻止了克己。他將早餐擺在託盤裡,慢慢上了二樓。

  他敲了敲月光公主的房門,沒有人應答。本多把盤子放在地板上,用鑰匙開門,門好像被什麼東西頂著,很不好開。

  本多環顧灑滿晨光的室內,屋裡不見月光公主。

  第三卷 曉寺 第三十七章

  椿原夫人近來經常和今西幽會。

  其實夫人完全是個毫無眼光的人。她對男人沒有定見,也不會用自己的眼光來判斷這個男人是屬￿哪種類型,也就是說連是豬、是狼,還是蔬菜都區別不開。就是這樣一個女人,竟然還想作詩。

  如果認為彼此般配就是值得誇耀的戀愛標準,那麼今西一定會覺得,再也沒有比根本不懂得般配與否的椿原夫人,更能安慰他的自我意識了。她像愛兒子般地愛上了這個40歲的男人。

  從肉體的年輕、颯爽和魅力來說,恐怕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今西距離這些更遙遠的男人了。胃部虛弱,易感風寒,沒有彈性的白皮膚。高挑的身上沒有一塊瓷實的肉,全身就像一條鬆弛的長帶子,連走路都是搖搖擺擺的。因為他是一個知識分子。

  愛上這樣的男人,當然是極難的事,可是椿原夫人卻像流利地朗誦蹩腳詩歌一樣愛上了他。在任何問題上,夫人都笨拙得可愛。她最喜歡聽別人評論詩歌,這種純樸使她很樂意聽取今西不斷地對她品頭論足。無論對什麼事夫人都認為,接受批評,怎麼說也是進步的捷徑。

  其實,今西對於夫人喜歡在閨房裡談論文學和詩歌的女學生氣質,一點兒都不厭煩,他自己也具有一種堪與夫人媲美的氣質,也要選擇這種機會表達自己的觀念。徹底的犬儒主義與不成熟這兩者奇異地混淆,才是今西臉上閃現的某種負疚的朝氣的原因。現在椿原夫人相信,今西愛講些傷害別人的話,原來是由於他的單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