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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你小的時候,認定自己是一個我熟識的日本青年的轉世,自己的真正故鄉是日本,還說想早日回到日本去,大家都拿你沒辦法。現在你到了日本,手上還戴著這只戒指,對你來說,就像是畫了一個大大的句號。」

  「是嗎,我可記不得了。」月光公主無動於衷地說道。「小時候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了!大家都拿我小時候的怪癖行為當笑話說,和你說的一樣。可是我全都不記得了。關於日本,我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戰爭爆發後,我去了瑞士,在那兒呆到戰爭結束,我一直把一個不知誰送我的日本布娃娃當寶貝似的帶在身邊。」

  本多剛想說,那是我送過你的,又忍住了。

  「我來日本留學,是因為父親告訴我,日本的學校好,才來的。……也許,我最近總是在想,小時候的我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並且把它說出來。你在想些什麼,全都映到我的心裡了,你說是不是這樣呢?」

  月光公主有有個毛病,愛把疑問詞的聲調提高得像說英語那樣。這使本多聯想起泰國寺院的朱紅色瓦頂兩端翹向藍天的金蛇魚尾形裝飾。

  本多無意中發現旁邊餐桌上的一家人,夫人和成年的兒子圍著實業家派頭的一家之長在用餐,他們雖說衣著講究,卻掩飾不了他們臉上的卑賤。本多猜想他們是發了朝鮮戰爭財的暴發戶,幾個兒子的臉鬆弛得像剛睡醒覺的狗,眼睛和嘴都透著一股粗俗。喝湯時,一家人都發出哧嚕哧嚕的嚇人響聲。

  那家的兒子們互相嬉鬧著,偶爾朝本多這邊觀瞧。他們的眼神似乎在說,這個老頭帶著女學生模樣的小妾來吃飯。他們的眼睛不會表現別的意思。本多不得不將自己和在二岡那天深夜所見的,今西那不堪入目的醜態作一番比較。

  本多感覺到這個世界存在著比道德還嚴厲的約束,就是那天夜裡。不相稱的東西決不會引起人的幻想,只能引起人的厭惡,且已遭到了懲治。人本主義時代以前的人,對於一切醜惡的事物,應該比現在要殘酷得多。

  飯後,月光公主去了洗手間,本多一個人留在前廳,他的心情頓時變得愉快了。因為可以無所顧忌地享受月光公主不在的樂趣。

  他忽然產生了個疑問,在二岡新居落成宴會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公主究竟在哪兒過的夜呢?

  月光公主好久才回來。本多回憶起小公主被侍女們簇擁著去小解的情形。接著,又想起了在紅樹氣根盤根錯節的褐色河流中沐浴的公主的裸體,本多怎麼仔細瞧看,也沒有找到公主左腹應有的三顆黑痣。

  本多尋求的其實很單純,稱之為「愛」反倒不自然。他只想仔仔細細看一看月光公主現在的一絲不掛的肉體,看看當年那平平的小胸脯現在怎樣的豐滿起來,那粉紅色的乳頭怎樣像小鳥從巢裡探出頭來似的嚼著嘴,褐色的腋窩內側萌生出了敏感的沙洲般的部分。他只是想在拂曉的光線中查看一下公主已經完成了的成熟的地方,與年幼時的公主比較比較。在純淨無瑕的柔軟的腹部中央,坐落著一個小小環島似的肚臍。濃密的毛取代了護門神亞斯加守護著曾是沉默不語的,如今變得總是露出濕潤微笑的東西。每只美麗的腳趾都張開著,大腿光滑而修長,一心一意地支撐著生命舞蹈的規律和夢想。本多想拿這些和幼年的公主進行對照,這才是理解「時間」,瞭解「時間」製造什麼,又使什麼成熟了。細緻對照之後,還是沒找到黑痣的話,本多最終一定會愛上她的。因為妨礙戀愛的是轉世,阻擋熱情的是輪回……

  回到前廳的月光公主,突然把本多從夢幻只喚醒,本多脫口而出的問話,儘管是無心的,卻含著強烈的妒忌。

  「哦,我忘了問你,在二岡宴會的前一天晚上,聽說你沒事先告訴會館,住在了一個日本人家裡了?」

  「是啊,」月光公主毫不膽怯地坐在本多身旁的安樂椅上,彎著腰欣賞著自己並在一起的美麗的腳,「有位泰國朋友住在那位日本人家裡,他們一再挽留我,我就住那兒了。」

  「他家孩子多,熱鬧吧?」

  「不多。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們一塊兒玩打手勢的遊戲。那家的男主人在東南亞有大買賣,所以對東南亞人很友好。」

  「那位泰國學生是男的嗎?」

  「不,是女學生。怎麼啦?」

  還是把尾音提得老高。

  接著,本多對公主忠告道,他為公主缺少日本朋友而遺憾,既然來留學,不和當地的人廣泛交往就沒有意義了。光是咱們兩個人,容易覺得拘束,所以下次他會帶一些年輕人來,本多說著不自覺地投下了個魚餌,和公主約定下周今天的7點整,還在這個飯店見面。一想起梨枝,他對於請公主到家裡做客不免有些顧慮。

  第三卷 曉寺 第三十一章

  坐車回到家,感覺鬢角濕濕的,才發現下起了毛毛細雨。

  學僕出來迎接本多,說太太累了,已經睡了。還說有位客人硬要見老爺,只好讓他到接待普通客人的小客廳裡等候,已經等了個把小時了。學僕問本多,是否認識飯沼這個人。本多一聽立刻想到准是為錢而來的。

  自從勳15年忌日以來,已經4年沒見到飯沼了。從那以後,飯沼的窮困是可想而知的,那次在神社舉行的祭奠雖簡樸,印象卻很深。

  本多之所以立刻想到他來是為了要錢,是因為最近一些久不交往的人來敘舊,其實都是為了要錢。有窮酸的律師,有潦倒的檢察官,有落魄的法庭記者,……大家都聽說本多僥倖發了大財,自己也想分一杯羹。本多隻把錢給謙虛的人。

  本多一進客廳,飯沼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鞠了一躬,他穿著廉價的西服,花白頭髮下面的脖頸都露了出來。裝窮比貧窮本身還顯得真實。本多讓他坐下,叫學僕拿威士忌來。

  他撒謊說正巧路過府上,怎麼也得進來看看您。喝下了第一杯酒,他似乎就醉了,再給他斟酒時,他左手托著威士忌酒杯底,雙手捧著,本多覺得有些厭惡。老鼠吃東西時也是這樣拿著的。然後飯沼開始侃侃而談。

  「您知道,時下流行的話是開倒車,政府呢,說是明年之前要修改憲法。現在到處都傳要恢復徵兵,因為接受這一做法的國民基礎已經穩固啦。可是,讓人焦急的是,這個基礎還未表面化,總是處於低迷狀態。結果,那些赤色分子囂張得不得了!就說前幾天吧,神戶發生了反對徵兵的遊行,名為『反對徵兵大會』,參加的盡是朝鮮人,豈不奇怪?他們不光用小石頭、辣椒面,甚至用燃燒瓶、竹槍和警察混戰在一起。聽說起碼有300多名學生、兒童和朝鮮人闖進了兵庫署,要求釋放被捕的人。」

  還不是為了要錢——本多尋思著,根本沒聽飯沼在說什麼。他心想,飯沼也應該明白,無論新政策怎樣用社會主義政策嚴格管理,無論赤色分子怎樣製造混亂,私有財產制度的基礎是堅如磐石的。……窗外雨霧迷蒙,越下越大。本多心裡惦念著月光公主,雖然那天把公主送回了會館,但淅淅瀝瀝的春雨會潛入她那簡陋的小房間,會給生長于熱帶的公主帶來什麼影響呢?月光公主的睡覺姿勢是什麼樣的呢?是仰面朝天地呼呼大睡呢,還是微微含笑地蜷縮成一團呢?或者像涅佛殿裡的金色臥佛那樣,以肱為枕,露出金燦燦的腳掌,橫臥而眠呢?

  「京都的總評組織的『粉碎鎮壓法誓師大會』的示威遊行也暴力化了。看樣子,今年的『五一』節也不會消停的。誰知道他們要鬧到什麼程度。各地的大學都被赤色分子佔領了,還和警察發生衝突。先生,這些都發生在日美和平條約剛剛簽訂之時,真是絕妙的諷刺。」

  反正你是為了要錢,本多想著。

  「吉田首相正在考慮共產黨的非合法化問題,我舉雙手贊成。日本又刮起了暴風雨,如果聽任其發展,和平條約一簽訂,馬上就會發生赤色革命。那時,美軍差不多已經撤離,怎麼鎮壓大罷工呢?一想到日本的將來,我就老睡不著覺,都到這歲數了,還是本性難移呀。」

  本多一門心思想著他是為錢來的,可是,酒已過數巡,還沒有漸入正題。

  飯沼簡單地說了說兩年前和妻子離婚的事,接著話題突然跳到了過去,他再三表示,非常感激對本多拋棄審判官一職,無償為勳做辯護,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從現在這樣的飯沼嘴裡聽到勳的往事,是本多無法忍受的。他立刻打斷了飯沼的話頭。

  飯沼突然脫去外衣。房間裡並沒有熱到這程度。本多估摸他大概是醉了。飯沼又摘掉領帶,解開襯衫扣,再解開內衣扣,露出醉酒而發紅的胸脯,本多見他的胸毛幾乎已全白了,在燈光下,像一堆七扭八歪的發光的針。

  「其實,我是想請您看看這個才來的,沒有比它更丟臉的了。本來,如果能掩藏一輩子的話,我倒是很樂意。可是,我一直想請本多您一個人看看,嘲笑嘲笑我。我只想要本多先生瞭解我,連我的失敗在內,能徹底瞭解『飯沼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跟我那壯烈犧牲的兒子洵相比,我真是慚愧極了,這樣恬不知恥地苟活著,還不如……」

  飯沼掉下淚來,話也說不利索了。

  「這是戰敗後,我企圖自殺時留下的傷痕。錯就錯在我不該擔心切腹萬一會失敗,……結果,稍稍刺偏了一點兒,沒紮到心臟。血可流了不少。」

  飯沼炫耀似地撫弄著暗紫色的疤痕。其實,在本多的眼裡,那是個永不復原的終結。發紅的粗糙皮膚綜在一起,封住了難看的傷口,將其拽向一個晦澀的歸宿。

  飯沼那頑固的胸膛還是老樣子,只是覆蓋著一層白色的胸毛而顯得高傲。本多這才意識到飯沼不是為了錢而來的,但也不覺得自己那麼想有什麼慚愧。飯沼現在和從前沒什麼變化。他想把被逼迫、被玷污、被侮辱的東西結晶、凝固成一種稀有的玉髓,將它轉化為崇高,展示給最信賴的證人,他這種人產生這樣的心態也不足為奇。認真也好,胡說也罷,胸部留下的暗紫色疤痕,畢竟是飯沼——生中留下的惟一一顆寶石。而本多,儘管不情願,卻榮幸的被飯沼選為見證人,乃是出於對本多過去的高尚行為的報答。

  一穿好了衣服,飯沼仿佛酒醒了似的,為呆得時間太長而道歉,並對本多的款待表示感謝。本多挽留他再呆一會兒,還包了5萬日元,塞進一再推讓的飯沼口袋裡。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多謝您的厚意。請允許我將它用於重建靖獻塾。」

  飯沼恭敬有加地道了謝。

  本多把他送到門口。雨還在下,飯沼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樹葉遮蓋的院門外。本多望著他的背影,不由覺得他就像黑夜裡遍佈日本四周的無數島嶼之一,像一個瘋癲而荒蕪的,依靠雨水過活的饑餓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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