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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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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石榴國』的人們非常聰明,他們深知,這個世上只有被記憶者和記憶者兩類角色。 「說到這裡,有必要談談『石榴國』的宗教。這種習俗之所以會產生,根源在於這個國家的宗教觀念。 「在『石榴國』裡不相信復活。因為神在最高的瞬間一定會現身,一次性是神的本質,復活之後,不可能比以前更美麗,既然如此,復活就沒有意義了。洗褪了色的襯衫比新的白襯衫還要白是不可想像的。『石榴國』的神是只限於一次性使用的東西。 「因此,這個國家的宗教雖然是多神教,卻是時間性的多神教。無數的神在肉體的完美存在上下賭注,各自最高的瞬間被永恆地代表之後,便消滅了。您聽明白了吧,『被愛者樂園』即是製造神的工廠。 「為了使這個世界的歷史化為美的延續,神的犧牲就必須永遠繼續下去,這就是這個國家的神學。您不認為這是合理的神學嗎?而且由於這個國家的人都不偽善,所以美與性的魅力是同義詞,他們深深懂得,接近神,也即美的只有性欲。 「擁有神,即依靠性欲的佔有,所謂性的佔有,就是達到性高潮時的佔有。但性高潮是不能持久的,所以所謂佔有,是使這種非持續性和對象的非持續性結合起來。最可靠的手段就是殺掉處於性高潮時的對象,因此,把性的佔有等同於殺人和吃人肉,已經成為這個國家。人人皆知的常識了。 「更奇妙的是,這種性佔有的歪理斜說甚至支配著該國的經濟結構,因為『殺死所愛者』即是佔有的原則。所以在完成佔有的同時,又意味著失去佔有,持續的佔有是對於愛的背離,因此財產私有制被愛的觀念所否定,也是當然的了。體力勞動只允許被用於製造美麗的肉體,因此醜陋的愛者一方被免除勞動,之所以會如此,是由於該國的生產完全自動化、機械化了,不需要人力。您問藝術嗎?藝術僅僅是殺人劇場裡的,千變萬化的戲劇藝術和美麗死者的塑像。從宗教的角度來看,官能的現實主義是其基調,抽象主義受到斷然排斥,而且,嚴厲禁止將『生活』表現為藝術。 「接近美要依靠性欲,能永遠傳遞這一瞬間的是記憶,……現在對『石榴國』的基本構造有個大致瞭解了吧。由於『勝利國』的基本理念是記憶,因此所謂記憶便是這個國家的國策。 「性高潮是肉體的水晶,在記憶中不斷地結晶,在美神死後,最高的性欲被喚醒了。『石榴國』的人們就是為達到這樣的境界而生存的。與這種天上的寶石相比,人類的肉體的存在,愛者與被愛者,殺人者與被殺者,可以說都是達到這種境界的媒介。這就是這個國家的觀念。 「所謂記憶是我們精神的惟一素材。即使性高潮時神現身了,那之後,神成為『被記憶者』,愛者成為『記憶者』,經過這樣花費時間的手續,神才真正得到了證實,美才能達到,性欲才能被淨化成脫離了佔有的愛。由於這一緣故,神與人空間上並未隔絕,在時間上卻是錯開的。時間上的多神教的本質就在這裡,你明白嗎? 「說到殺人,會使人毛骨悚然,但殺人完全是為了這種記憶的純粹化,是為了把記憶蒸餾成最濃密的要素所必須的手續。那些醜陋的殘疾居民們了不起,實在是了不起。這些人都是放棄自我的達觀之人,虛度著光陰。這些人,即愛者、記憶者忠實地執行自己的任務,關於他們自己,什麼也不去記憶,他們只是為了崇拜被愛者的美麗的死的記憶而活的。光是這種記憶作業,就成了這些人一生的工作,所以『石榴國』又是側柏國,美麗的遺物國,黑紗國,世界最平靜之國,回憶之國。 「每當我來到這個國家,就不想回日本去了。這個國家裡洋溢著最甘美最溫柔的人性。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的和平國家。因為首先,那裡沒有吃牛肉和豬肉的野蠻習慣。」 「我想問問,吃人是吃什麼地方呢?」楨子好奇地問。 「這還用問嗎?」 今西沉靜地低聲答道。 當過審判官的本多,若無其事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覺得滑稽得沒邊了。本多過去做夢也沒想到過有這種人。要是被侖布羅梭看見,他肯定會說,得馬上把他和社會隔離開。 本多對今西的性趣味不屑一顧,但又沉湎於另一個夢想。如果那不是今西的幻想的話,那麼我們都將是「性的千年王國」的居民。神讓本多作為記憶者活著,而叫清顯和勳作為被記憶者殺死,也許這些僅僅是神的劇場裡的一出惡作劇。今西說不存在「復活」。輪回恰恰是與復活相對立的思想,其特色不正是在於保證每個生命的最終一次性嗎。今西認為,人類的生存與神之間在時間上不同步,人只在記憶中與神相會。這種看法促使本多回顧自己的一生和旅途經歷,誘導他進入一種茫然的思考之中。 這是個多麼古怪的男人啊。 他洋洋自得地把自己的黑暗內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他那泰然自若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他對一切時髦的追求。 在司法界呆過多年的本多,內心深處對政治犯懷有某種抒情式的敬意。其實,真正的政治犯非常罕見,除了勳以外,他還沒有見到過。 另一方面,他對悔改的罪犯卻懷有厭惡與輕蔑混雜的感情。 今西屬哪種犯人呢? 今西是決不會悔過的,但他徹底缺少政治犯的高貴。企圖以時髦來掩飾坦白者的卑鄙的虛榮心,又妄想將坦白的益處與時髦的益處二者都占為己有。這是一具多麼醜陋的人體骨架啊!……當然本多不願承認,即便如此,自己仍被今西所吸引,還邀請他到別墅來做客,是出於對他的「勇氣」的一種羡慕。況且他自己也隱藏著這一點。其實,並非不願陷入「坦白者的卑賤」的自負和克己,興許是由於害怕今西那雙愛克斯光般的眼睛。……本多將自己的這一點,悄悄起名為「客觀性的病」。那是決不參與進去的認識者陷入的最終的,充滿愉快戰慄的地獄。…… 「這個傢伙長著魚一樣的眼睛。」 本多瞥了一眼在女人面前高談闊論的今西的側臉,心裡暗想。 客人到齊時,太陽已將富士山左面的雲霞染成一片白色了。 四人從涼亭回到房子裡時,慶子的情人,那位美軍中尉已在廚房裡忙活了。不久,年邁的新河元男爵夫婦駕到,外交官櫻井、建築公司經理村田、名記者川口、流行歌手京谷曉子日本舞蹈痕跡藤間鬱子等人聚集一堂。客人們紛紛向梨枝致意,她卻一副淡淡的表情。本多也是心情鬱悶,因為月光公主沒有來。 第三卷 曉寺 第二十六章 被請到火爐旁的坐席上的新河元男爵,目光冷峻地掃視著客人們。 新河已經73歲了。每次臨出門時總要嘮叨一番,卻不忘被邀請的歡喜。雖說這麼大年紀了,仍然非常熱中出席宴會。由於被流放期間,備嘗了寂寞的滋味,所以不管哪裡來邀請,他都愉快地接受,這個習慣在流放解除後仍保留了下來。 但是,新河與她喋喋不休的夫人,不管在哪裡都被看作最無聊的客人。新河的譏諷口吻已減弱,鏗鏘有力的語調也變成冗長而軟綿綿的,還總是記不住人家的名字。 「那個……叫什麼名字……就是那個……經常出現在漫畫裡的政治家……對了……個子矮矮的,胖胖的……叫什麼我忘了……挺常見的名字……」 此時,對方得以細細觀察新河與「忘卻」這個無形的野獸搏鬥的樣子。這只性情溫順而又執拗的野獸時而消失,時而現身糾纏著新河,還用它身上的長毛拂弄他的前額。 新河終於死了心,繼續說道: 「總之,那位政治家的妻子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但是,連最關鍵的人名都給忘記了,這故事也就索然無味了。每當新河終於未能把自己品嘗過的風味傳達給別人而沮喪時,他內心便滋生出從未體驗過的企求別人的感情。風趣的俏皮話仿佛是為了讓別人體察他的苦衷,而這體察的手續又過於繁瑣,不知不覺地身為長輩的新河倒變得謙卑起來。 他面臨著親身撕碎多年來保持的瀟灑與矜持的可悲命運,往日那雪茄漠然熏著鼻尖般的輕蔑,如今成了新河最大的生存價值。同時,他對於自己內心隱藏的輕蔑被別人識破也日益擔心起來。因為他擔心別人不再邀請他。 席上,他偶爾拽拽妻子的袖子,對她小聲嘀咕。 「這些傢伙多土氣,真受不了。他們不懂得把最下流的話換成文雅的詞語的訣竅。日本人墮落到如此醜陋的地步真是了不起。不過我們這種想法,可不能讓別人察覺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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