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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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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河望著壁爐裡的火焰,眼前朦朧起來,浮現出40年前松枝侯爵宅邸的遊園會,在那裡,自己也是以高傲的心情出席的,這使他引以為榮。 只有一點不一樣,從前他輕蔑的對象是不能傷害他的,而現在被他輕蔑的對象的存在,便已經無情地傷害了他。 新河夫人十分活躍。 越是上了年紀,她越體味到了講起自己時的無窮興致,企求別人聽她講話的心情與打破階級界限的精神十分吻合。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把聽眾的素質當作是個問題。 為了能和流行歌手交談,她像對皇族講話那樣,用詞相當的恭敬。她用最高級的詞匯恭維楨子的和歌,然後告訴楨子,曾經有位英國人誇讚她說「夫人簡直是位詩人哪!」。那位英國人是在她的輕井澤別墅做客時,聽到她仰望晚夏耀眼的雲霞,感慨地說了句「這雲彩就像西斯萊的畫」而這樣讚美她的。 當這位夫人來到她丈夫呆的火爐旁時,出於不可思議的直覺,她也提起了40年前的松枝家的遊園會。 「要說那時候的宴會多奢侈啊,只知道招藝妓,真是個野蠻的時代。那種野蠻的風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夫妻共同參加的社交已經普及,日本進步太大了。您看,這個宴會上的女賓都沒有沉默不語的,以前的遊園會上的談話別提多無聊了,但是現在大家都非常風趣。」 然而40年前也好,現在也好,只顧講自己的新河夫人,是否傾—聽過哪怕是一句別人的談話,卻要打個問號了。 說完新河夫人又匆忙離開丈夫,走過壁鏡前面時,向暗淡的鏡中瞥了一眼。她不怕鏡子,因為所有的鏡子都只是夫人丟棄皺紋的紙簍。 陸軍中尉傑克很會幹活,大家都以欣賞目光瞧著這位溫柔的富有獻身精神的「進駐軍」。對他任意發號施令的慶子,可謂調教有方,無可比擬。 傑克時不時從背後惡作劇似的,伸手去摸慶子的乳房,慶子略含苦澀地微笑著,默許了他,使他放肆地將毛茸茸的戴著戒指的手放在了慶子的乳房上。 「淨胡鬧。真拿他沒辦法。」 她環顧大家,用枯燥的教訓口氣說道。穿著軍褲的傑克屁股巨大,眾人比較起他和慶子碩大的臀部哪個更大來。 椿原夫人一直在和今西聊天。她依舊是滿臉悲戚和呆滯,她為第一次遇見這般蔑視自己的悲傷的人而驚訝不已。 「您就是再悲傷,您兒子也不能復活了。而且您似乎是為了不讓雜物混入氣球般的內心,就一直用悲傷老充滿它,這樣才能安心,對嗎?說句失禮的話,您大概已經認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填充您那心靈的氣球了吧,所以總是用自製的悲傷氣體來給它充氣。這樣一來,您就不必擔心被其他感情困擾了,是這樣吧?」 「您說得太可怕,太殘酷了。」 椿原夫人從掩飾嗚咽的手帕間抬眼看著今西。今西卻覺得她的眼睛像個希望被人強姦的處女的眼睛。 村田建築公司經理對新河表現出了對待財界老前輩的過分的恭敬,可是,被這樣一個泥瓦匠稱為前輩,實在不合新河的意。村田在自己的建築工地上,到處懸掛自己的名字,不遺餘力地宣揚自己。然而在他那張跟老泥瓦匠相差無幾的,蒼白扁平的臉上,仿佛殘留著戰前革新官僚的履歷。靠仰人鼻息度日的理想家,一旦不再依靠別人並取得了成功時,庸俗而明朗的自由之海,便豁然展現在了眼前。他娶了日本舞蹈家藤間郁子為妾,鬱子穿一身華麗的和服,手上戴著5克拉的鑽戒,總是腰板挺得直直的,笑的時候也不例外。 「您家的房子太漂亮了。可是先生,要是讓我們蓋的話,會便宜得多的,太遺憾了。」 村田對本多說了三次這樣的話。 外交官櫻井和名記者川口圍著京穀曉子,在討論國際問題。櫻井那魚一樣的皮膚與川口因酗酒而衰老的皮膚,形成了職業的冷血與職業的熱血的鮮明對照。男人高談闊論深奧的問題,一半是說給女人聽的。而那位流行歌手卻感覺遲鈍,沒有意識到他們倆的虛榮心的微妙競爭。她一邊不停地吃著三明治,一邊比較著兩個男人的頭髮——淩亂的白髮與梳得溜光的黑髮。她先把嘴噘成發出O音時的形狀,再將三明治迅速送入金魚般的嘴唇裡去,她一直目光無神地重複著這一可愛的作業。 「您的趣味真是奇妙極了。」 鬼頭楨子特意走到今西跟前對他說道。 「向您的弟子求愛,一定得經過您的同意嗎?我覺得就像是跟我母親求愛一樣,有種神聖的戰慄。不過,我決不會向您求愛的。至於您怎麼看我,您臉上已經清楚地寫明瞭。我對您來說,屬最令人討厭的性的類型吧。」 「您真有自知之明哪。」 楨子放了心,聲音也嬌滴滴起來。然後宛如給榻榻米上加了一條黑邊似地停頓了片刻,說道: 「即使您把她俘虜了,也無法扮演她兒子的角色。她死去的兒子才是神聖美麗的,她只是侍奉神的巫婆。」 「這很難說。我覺得這一切都值得懷疑。活著的人保持或代表純粹的感情是一種對神的褻瀆。」 「所以說,她不正是在侍奉死者的純粹的感情嗎?」 「這都是出於生存的需要,不是嗎?若是這樣,就足以值得懷疑了。」 楨子對他厭惡之極,眯起了眼睛,笑著說: 「這個宴會上怎麼一個男人也沒有哇。」 話音剛落,她就被本多叫了過去。椿原夫人斜倚在靠牆的長椅子一角,正在啜泣著。窗外夜色蕭索,玻璃窗上水蒸氣如大汗淋漓。 本多想請楨子照料椿原夫人。若不是由於回憶引起,而是由於那一點點酒的作用的話,椿原夫人就是個一喝醉就愛哭的人了。 梨枝臉色蒼白地走到本多面前,在他耳邊說: 「我聽見有種奇怪的聲音,就在院子那邊……也許是我聽錯了。」 「檢查過院子了嗎?」 「沒有,我沒敢去。」 本多走進窗前,用指尖擦去玻璃上的水霧。慘白的月光照在枯草坪那邊的柏樹林上,一隻野狗在轉來轉去,長長的影子跟隨著它。它一站住,就夾起尾巴,迎著月光挺起白色的胸毛,汪汪地狂吠起來。 「就是它吧?」 本多問妻子。妻子孩子似的不安被揭穿了,她沒有立即認輸,只浮起一絲雞毛般的微笑。 側耳細聽,柏樹林最那邊,響起了回應的犬吠聲,有二、三條狗在叫,有的遠,有的近一些。 起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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