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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正午的陽光照到了窗框上,梨枝浮腫的眼瞼下深陷的眼珠,在光線不足的室內,就像是深井的井口。幾十年都沒能治癒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絕望的不育之痛,使她的肉體像車篷似的膨脹起來。「我正確,可我是個失敗的女人。」梨枝對已過世的婆母始終如一的溫和,就源於自責。要是有孩子,要是有許多孩子的話,就能用溫柔甜蜜的肉體將丈夫包裹起來,融化掉的,可是……在被繁殖拒絕的世界裡,衰退開始了。猶如秋天的下午,被潮水沖上岸的魚腐爛了一樣。梨枝在發了財的丈夫面前不寒而慄了。

  妻子總是為企求不可能的事而煩惱,過去本多沒太放在心上。現在他自己心裡也萌生了對於不可能的某種渴望,他不能忍受妻子和自己在微妙的部分成為同謀。但這新鮮的厭惡更加重了梨枝存在的分量。

  「昨天晚上月光公主住在哪兒了呢?為什麼要住下呢?留學生會館有女管理員,監管得很嚴,怎麼沒回來?又是和誰呢?」

  本多一直在思索這件事。這是很平常的不安。類似早上沒刮乾淨鬍子的不安,或晚上睡覺時枕頭不合適的不安。與人情毫無關係的,有些疏遠的,因生活的緊急需要產生的不安。他感到有異物被擲人了自己的精神之中。像那用泰國密林中的黑檀木雕刻的小黑佛像似的異物。

  妻子嘮叨著該怎樣迎接客人,怎麼給客人分配房間等瑣碎的事。可是對這一切本多都漠不關心。

  梨枝也覺察到了丈夫心不在焉。對於過去整天關在書房裡的丈夫,梨枝從沒有感到不安,然而如今丈夫的精神恍惚,意味著看不見的火焰在燃燒,沉默意味著某種企圖。

  梨枝朝丈夫注視著的方向望去,想從那裡找到些什麼。可是,在本多的視野裡,只有窗外那片落著二、三隻小鳥的枯草坪。

  為了能在太陽落山之前觀賞周邊的景色,所以請客人們下午4點來。下午1點慶子來了,要給他們幫忙。這求之不得的幫手使本多和妻子十分高興。

  梨枝覺得奇怪,在本多所有新交的朋友中,自己只對慶子敞開心扉。憑著直覺,慶子不會成為敵人。這是什麼原因呢?慶子那擁抱般的熱情,迷人的胸部和臀部,沉靜的談吐,就連她身上香水的芬芳,都似乎給天生節儉的梨枝以某種保證。就像是麵包房的獎狀上蓋上的政府的朱紅大印似的。

  本多遠遠聽著廚房裡女人的談話,心情也輕鬆下來,他打開了梨枝從東京帶來的早報。

  《行政協定附表》登了整整第一版,主要內容是日美和平條約生效後,保留16所美國空軍基地。旁邊登著史密斯參議員表明美國方面的決心的談話,標題是:

  「履行捍衛日本的義務,不容許共產勢力入侵」

  在第二版還刊登了人心惶惶的「美國景氣動向」的報道:

  「民需生產下降,西歐不景氣逆流對日本的影響」

  看著報的本多,一再因月光公主沒有來這件事而走神,他想像著可能會發生的幾種情況。這些無邊無際的想像使他不安起來。從最不吉利的想像到最淫穢的想像,現實仿佛瑪瑙一樣成了多層斷面。追溯所有的記憶,也未見過這樣的現實景象。

  本多把報紙折起來,嘩啦嘩啦的紙聲使他驚訝。貼近爐火的一頁,又幹又熱。他漠然地想,報紙發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這感覺與他那鬆弛的肉體內部的倦怠奇妙地結合了。蔓延到新添的柴禾上的火焰,使本多刹那間想起了貝納勒斯火葬場的火焰。

  「飯前酒就上雪利白葡萄酒、摻水威士忌和地伯尼行嗎?雞尾酒太麻煩,不上了吧。」

  系著圍裙的慶子過來問本多。

  「一切都拜託您了。」

  「那位泰國公主喝什麼酒?要是不能喝酒,就準備一些清涼飲料吧。」

  「哦,那位姑娘也許不來了。」

  本多平靜地說。

  「是嗎?」

  慶子也很平靜地走了。她這無可挑剔的禮節,反而使本多感受到慶子可怕的洞察力。儘管他知道,慶子這女人對典雅的漠視,倒成了她被人欣賞的長處。

  最先到的是鬼頭楨子。她是坐弟子椿原夫人的有專門司機的車,和椿原夫人一起經過箱根來這裡的。

  楨子作為歌人①的名聲是盡人皆知的。本多對於詩壇的名聲並無評價的標準,只是當他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口中聽到了楨子的名字時,才知道了她是多麼受人敬重。她的弟子,昔日財閥椿原的夫人,年紀50多歲,雖說和楨子年齡不相上下,卻對楨子恭敬得像供神似地。

  椿原夫人當海軍少尉的兒子,陣亡已有7年,她仍在為他服喪。本多不熟悉她的過去,但她現在只是個浸泡在悲傷的醋缸中的果實。

  楨子現在依然很美。皮膚雖然衰老了,但她那雪白的皮膚卻增添了殘雪的鮮亮,漸漸增多的白髮隨其自然,給她的和歌添加了「真實」的印象。她自由地行動,有點兒神秘莫測,她對用得著的人不忘送禮請客。對會說她壞話的人一律先用手段堵住他們的嘴。她的心早已乾涸,卻努力維持著半生的悲哀和孤獨的幻影。

  和她相比,椿原夫人的悲哀卻是活生生的。這是多麼殘忍的對比。雖然經受錘煉而成為假面的藝術的悲哀,不斷生產出所謂的名詩,但弟子永遠無法治癒的活生生的悲哀,卻止步於和歌的素材,從未產生出打動人心的和歌。椿原夫人作為歌人雖稍有名氣,但如果沒有楨子作後盾,也會即刻被人遺忘的。

  ①歌人:日本「和歌」詩人。

  這位楨子總是從自己周圍新鮮的悲哀中汲取創作靈感,將不屬￿任何人的悲哀的元素抽取出來,加上自己的名字。這樣,未經加工的悲哀的素材和寶石雕刻大師攜手並進,與年齡的增長同步,將掩飾脖頸衰老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極品項鍊奉獻于世人。

  過早的到達使楨子有些不知所措。

  「誰知道司機開得這麼快呀。」她回頭對椿原夫人說道。

  「是啊,今天路上的車又特別少。」

  「先參觀一下您的院子吧,我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我只是隨便看看,作幾首和歌,您不用費心陪我們。」

  楨子對本多說。本多一定要給她們領路,提著在涼亭喝的雪利白葡萄酒和下酒菜,進了院子。下午天氣暖和了許多,朝著峽谷像漏斗樣傾斜下去院子西邊,有高聳的富土山為遠景。山上籠罩著春天才有的棉花雲,只露出了潔白的峰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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