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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第三卷 曉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獨自一人睡在別墅的本多醒來後,為了防寒,系上圍脖,穿上對襟毛衣,又加了件厚厚的大衣。走到院子裡,穿過草坪來到西邊的涼亭,從這裡觀賞黎明時分的富士山是本多一大樂事。

  富士山被朝霞染紅了。閃耀著薔薇輝石色的山巔,在剛剛睡醒的本多眼裡如夢如幻。那是端莊的寺院屋脊,是日本的曉寺。

  本多有時也弄不明白,自己所追求的究竟是孤獨呢,還是輕浮的享樂呢?要成為真摯的快樂的追求者,自己在本質上還缺少點兒什麼。

  直到今年,他的內心深處才萌生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欲望。一直堅持自己的觀點,關注他人轉世的本多,對於自己不可能轉世並不十分憂慮,然而到了風燭殘年,平淡無奇的一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卻對註定不可能的事產生了幻想。

  自己也許能幹出自己預料不到的事來!迄今為止,所有的行為都是可以預期的,理性好比走夜路的人的手電筒,總是將光芒灑向自己的前面。總是計劃著,判斷著,避免對自己本身產生驚愕。最令人恐懼的(包括轉世的奇跡)就是所有的迷都化作法則了。

  應該對自己更加感覺驚愕。這幾乎成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蔑視和蹂躪理性的特權存在的話,那麼,只得到他本人認可的理性的自負便存在。於是,必須再一次將這個堅固的理性世界捲入不定形中去,捲入某種他最感到生疏的某種東西中去!

  本多知道為達到這一目的的肉體條件已喪失殆盡。頭髮已經稀疏,鬢角添了白髮,腹部也無法遏止地腆了起來。年輕時覺得很醜陋的中老年人的特徵,全在自己身上顯現出來了。當然,本多年輕時沒有像清顯那樣覺得自己很美,也不認為自己很醜。至少沒有必要將自己置於美的負數上,來組成所有的數學公式。在醜陋已擺在眼前的現在,世界怎麼會依然美麗呢!這難道不是比死還要壞的死,難道不是最壞的死嗎?

  6點20分,已拂去了曙色的富士山,以其三分之二被雪覆蓋的敏銳的美,穿透了藍天。這景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微妙起伏的皚皚白雪充滿張力,使人聯想沒有一點脂肪的細膩勻稱的肌肉。除了山麓,在山頂和寶永山一帶,只有淡淡的紅黑色的斑點。硬朗朗的碧空萬里無雲,投一石子仿佛都會發出清脆的回聲。

  這富士山影響著萬千氣象,支配著一切感情。這正是清澄潔白的顏色常年覆蓋山頂的問題之所在。

  ……感情平靜下來後,感到肚子餓了。本多吃著從東京帶來的麵包和自己做的半熟的雞蛋,喝著咖啡,享受著小鳥鳴囀聲中的早餐的樂趣。上午11點,妻子會帶著月光公主來為宴會做準備。

  本多吃完早飯又來到院子裡。

  快8點了,從富士山頂對面,漸漸聚起雪煙似的稀薄的碎雲。它似乎在悄悄窺視著這邊,忽而像伸展開四肢似地向這邊飛舞,忽而被硬質的藍天吞噬掉。這薄雲貌似綿軟無力,卻不可小看它的蟄伏。往往將近正午時分,這雲彩不知何時又聚集起來,反復展開奇襲攻勢,將富士山全部覆蓋。

  本多一直茫然地在亭子裡坐到了10點,一向愛不釋手的書也疏遠了。他夢見了生命與感情的未經過濾的元素。他坐在那兒出神,山頂左邊的雲朵若隱若現,不一會兒落在了寶永山上,拖曳的雲尾像獸頭瓦似地翹起來。

  本多吩咐妻子一定要遵守時間,11點正,妻子乘出租車準時到達,可是她身邊卻不見月光公主。妻子顯得有些疲憊,悶悶不樂地從車上搬下很多東西,本多劈頭問道:

  「怎麼,就你一個人嗎?」

  妻子一時沒有回答,抬起她那房檐般沉重的眼皮,對本多說道:

  「回頭慢慢跟你說吧。真費了勁啦。你先幫我搬一下東西。」

  梨枝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月光公主卻沒有來。事先在電話裡反復約定的,到底還是失了約。惟一的聯絡地點是留學生會館,打了電話去,對方說公主昨天晚上沒回來,她應邀到一個剛從泰國來的留學生寄宿的日本人家做客去了。

  梨枝很發愁,想推遲一下來別墅的時間,可是別墅還沒有安電話,沒辦法通知。於是急急忙忙趕到留學生會館,用英語詳細寫明乘車線路,並畫了草圖,託付管理員轉交。如果順利的話,月光公主應該能趕上傍晚的宴會的。

  「既然這樣,還不如託付鬼頭楨子小姐呢。」

  「怎麼能給客人添麻煩呢。讓楨子找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小姐,再帶她到這兒來,那可麻煩極了。再說,那麼有名氣的人,也沒那份熱心哪。人家肯來咱們這兒,就算是給咱們面子了。」

  本多緘默了,判斷停止了。

  將懸掛已久的畫框摘下來,牆上必然會留下一塊新鮮的白印,儘管潔白無瑕,卻是一種與周圍極不協調、極其強烈地主張著什麼的潔白。現在本多已從職業上的正義引退下來,把所有的正義都出讓給妻子了。「我正確,我正確,誰能責備我呢。」那塊白牆不停地這樣說。

  從牆上摘下少言寡語的溫順的梨枝的畫像,是由於本多發了一筆橫財,也由於梨枝開始意識到自己上了年紀的醜陋。隨著丈夫變成有錢人,梨枝也越來越害怕丈夫。越怕她越要耍威風,對誰都充滿了敵意,就連腎病也成了她炫耀的資本,而內心卻比以往更深切地期望得到別人的愛。希求被愛的欲望越發使梨枝變醜了。

  ——到別墅,把東西剛搬進廚房,梨枝便放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了本多早餐用的餐具。她似乎是故意用勞累來加重腎病,沒有人命令她,她卻一到這兒就幹活,一再地損害身體,只等本多來勸阻她。自己如果不勸阻一下,以後更不好收拾了,於是本多說了些安慰的話。

  「呆會兒再幹吧,先休息休息。時間還有的是。……月光公主真讓人勞神哪。她一再說要幫咱們做準備,卻又臨陣脫逃,還得我親自上陣了。」

  「你幫忙,會越幫越忙的。」

  梨枝擦著手,進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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