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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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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微微仰起臉來,本多一看她的臉,感到很可怕。那不自然的黑黢黢的鬢髮顯然是假髮。厚厚的白粉遮蓋了眼窩和皺紋,又配以宮廷式的上唇山形下唇點色的鮮豔的口紅。在那難以言表的衰老背後,出現了蓼科的容貌。 「您是蓼科小姐吧?」本多不禁說出了她的名字。 「您是哪位呀?」蓼科說,「請稍候。」 她說著,急忙從懷裡掏出眼鏡,打開眼鏡腿戴到耳朵上,這一掩飾般的動作使本多腦海裡浮現出蓼科的習慣伎倆來。她是借著戴老花鏡來看清對方幌子,來快速判斷對方是誰。 然而這一企圖未能成功,在戴老花鏡的老女人面前站著一個不認識的人。蓼科的臉上顯露出了不安和某種極其古老的貴族式的表情(她長期巧妙地模仿來的溫柔的冷淡表情)。然後拘謹地說道: 「請原諒,我的記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實在是……」 「我是本多,三十幾年前,我和松枝清顯君是學習院的同學,是朋友,我常來這宅子玩。」 「啊,您是那位本多君嗎?真是好久不見了。沒認出您來,實在是抱歉哪。本多君……對,對,的確是本多君。您的模樣沒怎麼變哪。這可真是太……」 說著,蓼科趕緊把袖子按在了眼鏡下面。從前的蓼科的眼淚多半是值得懷疑的,但現在她眼睛下面的白粉眼看被眼淚潤濕,好比白色的牆壁被雨水淋濕一樣。淚水從那渾濁的眼睛裡機械地汩汩流出。這樣與悲喜無緣的,傾盆大雨般的淚水,比起她過去的淚水要可信得多了。 儘管如此,蓼科也衰老得太厲害了!在那厚厚的白粉遮蓋下,老年斑似乎已遍佈她的全身。只有細膩而超人的理智,像死者身上走著的懷錶似的,仍在勤懇地工作著。 「看來您很健康,今年高夀啊?」本多問道。 「今年虛歲95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點兒背,沒什麼別的毛病,腰腿也挺硬實的,這麼拄著拐杖,自己一個人,哪兒都能去。我住在侄子家,他們不願意我一個人外出,可我是個死在哪裡都無所謂的人了,想趁著還能走得動的時候出來走走。空襲也沒什麼可怕的。炸彈也罷,燃燒彈也罷,碰上了,就能乾脆地死去,不給別人添麻煩。這麼說也許讓您見笑,看見倒在路旁的死屍,我還有些羡慕呢。前些天聽說澀穀一帶被炸了,我太想看看松枝老爺的宅邸,就瞞著侄子夫婦出來了。哎喲,要是侯爵夫婦在世,看見這般光景會怎麼想呢?沒受這份痛苦而死去,也許反而是福分呢。」 「我家僥倖沒有被燒。家母也有同感,還不如在日本節節勝利的時候死,反倒是幸福的。」 「唉,令堂也作古了……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蓼科還是沒掉忘記過去那種不帶任何感情的謙恭的客套。 「綾倉小姐後來怎麼樣了?」 話出了口,本多覺得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果然,老婦人明顯地露出了躊躇的神色。只是蓼科越是表現得「明顯」,其感情越是同展覽品一樣,距離真實也越遠。 「哦,小姐削髮之後,離開了綾倉家,後來只回來參加了老爺的葬禮。夫人還在世,老爺去世後,夫人處理了東京的房產,寄身在京都鹿谷的親戚家。而小姐……」 「您見到過聰子嗎?」 「是的,後來見到過兩三次。前去拜訪小姐時,小姐待我特別親切。對我這樣的人,也挽留我住在寺裡,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哪。」 蓼科摘下因眼淚而模糊的眼鏡,從袖子裡掏出粗糙的手紙,長時間地捂在眼睛上。把手紙拿下來時,眼睛四周的白粉脫落而成了黑眼圈。 「聰子身體還好吧?」本多又問了一句。 「很健康啊。怎麼說好呢,小姐越長越俊秀了,那拂去了塵世污濁的美貌,隨著年齡的增長愈加清純脫俗了。您怎麼也得去看看她。您也一定很想念她吧。」 本多驀然回想起,那次從鐮倉回來途中,與聰子深夜同車兜風的情景。 ……她是「別人的女人」。但當時的聰子,可以說是個極不守禮法的女人。 那令人戰慄的一瞬間至今還歷歷如在跟前。已經預感到了結局的到來,對此有所準備的聰子的側臉,在黎明前的車窗外繁茂的綠色閃過時,她忽然閉上了她那睫毛長長的眼睛……,這是令人戰慄的一瞬間。 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時,本多見蓼科一改假意謙恭的表情觀察著自己。絞過的紡綢似的皺紋,圍繞著山形口紅周圍,兩端的皺紋微微抽動,似乎在微笑。突然她那雙稀疏的殘雪中的一對古井似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妖媚。 「本多先生,您也喜歡小姐,這我是知道的。」 比起有意談起事過境遷的不愉快的事來,蓼科狐媚的余溫更為可怕。本多想轉個話題,正巧手裡有剛才委託人送的禮物,就從裡面拿出兩個雞蛋和一些雞肉送給她。 接過雞蛋的蓼科,露出天真的快樂和感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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