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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雖然被坍塌的牆土覆蓋了,但各個房間的混凝土地基依然清晰可辯。一座座房屋的斷壁殘垣赫然袒露在午後的陽光下。整個火災後的現場猶如報紙的製版,卻不是那種陰鬱的深灰色的凹凸,主色調近似素陶花盆那樣的紅褐色。

  由於是商店街,缺少庭院樹木。被燒剩一半的街樹佇立著。

  許多燒毀的高樓,窗戶上一塊玻璃也沒有,對面窗戶的光線一無遮攔地射進這邊的窗戶上。窗戶四周被火焰熏得烏黑。

  只有坡道和高低錯落的小路上,還留有一些混凝土臺階,通往空無一物的地方。石階下面和石階上面都是空蕩蕩的。在這塊遍地瓦礫、無從辨別方向的原野裡,只有臺階的方向是固定的。

  萬籟俱寂中,有什麼東西在微微蠕動著,軟軟浮游著。猛一看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是爬滿了無數蛆蟲的黑色屍體在蠕動。其實那是各種隨風漂浮的灰燼,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有時這些灰燼也附著在倒塌的牆頭歇息。它們有的像草灰,有的是紙灰,舊書店的灰,被服店的灰……,這些灰燼相互混雜,又各自獨立地在廢墟上四處浮游著。

  緊挨廢墟的一些柏油馬路,卻閃耀著黑油油的光澤,水從破裂的管道縫隙不停地進濺出來……

  天空異樣地遼闊,夏天的雲是潔白的。

  這就是本多的五感此時所感受到的世界。戰時,他依仗自己的充裕積蓄,只憑著意願受理訴訟,空閑時間全部用來研究輪回轉世。現在,本多忽然發覺,他的研究似乎正是為了顯現這片廢墟而謀劃的。破壞者正是他自己。

  這一大片世界末日般的焦土,它本身既不是結局,也不是開始。它是一瞬間一瞬間地平靜地更新著的世界。阿賴耶識不為任何事物所動搖,它把這個赤褐色的廢墟作為世界接受下來,在下一個瞬間又會將它捨棄,再去接受一個同樣的,日甚一日越來越衰敗下去的世界。

  本多沒有絲毫與過去的景象相比較的感慨。他凝視著廢墟上刺眼的反光,真切感覺到,如果現在看到一塊兒碎玻璃,那麼下一個刹那這塊兒玻璃將滅亡,整個廢墟也將滅亡,再迎來一個新的廢墟。以悲慘的結局來對抗悲慘的結局,以更巨大更全體的一瞬間一瞬間的滅亡來對付無休止的衰敗與滅亡。……是的,心中牢記每一刹那的確實的規律性的整體滅亡,又準備著不確實的未來的滅亡。……本多沉醉於從唯識學來的這種思考的令他戰慄的清爽。

  第三卷 曉寺 第二十一章

  談完話後,本多收下禮物,便去澀穀車站坐電車回家。有消息說,B29大舉空襲了大阪,人們傳說下一個遭受空襲的目標是關西一帶,東京暫時還太平。

  於是,本多想趁著天黑之前出去溜達溜達。走上道玄阪,便是松枝侯爵府邸。

  據本多所知,松枝家在大正中期,將其14萬坪土地中的10萬坪賣給了箱根地產開發公司。好不容易到手的這筆錢,後來由於十五銀行倒閉而損失了一半。以後,繼承家業的養子是個敗家子,把剩下的4萬坪土地也接二連三地賣掉,現在的松枝家,只是個千坪左右的普通住宅了。本多雖然常常坐車路過這座宅子,但現在和松枝家已沒有來往,所以就未造訪。上周這一帶遭空襲,不知這個宅子是否被燒毀,本多不由抱有一絲好奇心。

  道玄阪倒塌的高樓旁邊的人行道已經清理出來,上坡並不費力。人們紛紛在防空壕上遮蓋了燒焦的木頭和白鐵皮,在壕溝裡安家落戶。炊煙嫋嫋,快到晚飯時間了。他還看見有人從露出地面的自來水管接水的情景。頭上是滿天的晚霞。

  坡上的大街和南平台一帶,過去均屬松枝宅邸14萬坪地產的範圍之內。後來又分割成許多小塊,如今又變成了漫無邊際的廢墟,沐浴著的晚霞,又恢復了往日的規模。

  惟一倖免於火災的是一所憲兵分隊的建築物,戴著袖標的憲兵進進出出。這裡應該是鄰近松枝家的。果然,對面不遠處就是松枝家的石頭門柱。

  站在大門前望去,若大的千坪之地也顯得十分狹窄。這是由於蓋了很多房屋,把地皮分割成小塊的緣故。宅子裡的泉水和假山,如同昔日大池塘和紅葉山的寒酸的模型。後院沒有石牆,木板牆也燒毀了,所以連接南平台方向的毗鄰土地上的大片廢墟盡收眼底。本多還記得,那片地正是原來的大池塘被填平的地方。

  池中有小島,紅葉山的瀑布也注入那裡。本多曾與清顯一起劃小船去島上玩。在小島上認識了一身淺藍色裝束的聰子。清顯是英姿勃發的青年,本多也是遠比自己想像得要充滿活力。在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又結束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松枝家的領地由於毫不留情、不偏不倚的轟炸而恢復了原貌。土地的起伏雖和過去不一樣,但在一片廢墟上,本多幾乎可以指點出那一帶是池塘,這一帶是侯爵的住房,那裡是上房,那裡是西式建築,那裡是大門口的停車場。本多由於常來松枝家,所以記得非常準確。

  但是,在翻卷的火燒雲下面,彎曲的白鐵皮、碎瓦片、炸裂的樹木、熔化的玻璃、燒焦的壁板,以及白骨一般孑然而立的火爐煙囪,變成菱形的門等等無數的碎片,都無一例外地被染上了鐵銹色。這些雜物亂七八糟地躺在地上,顯得極其瀟灑,無拘無束。那形狀就像是從地裡剛發芽的奇怪的蕁麻。夕陽給它們一個個配上實在的影子,更加深了這種印象。

  天空像畫滿了亂雲的佈景,姹紫嫣紅的。雲彩也被染得火紅,一縷縷飄逸的雲絲縫隙間,透出金色的光芒。本多還是頭一次見到天空出現這般不祥景象。

  他忽然看見,前面望不到邊的廢墟中的一塊假山石上,有個人背對他坐著。夕陽下,紫藤色的松腿褲發出葡萄色的光。黑亮的頭髮濕漉漉的。頭垂得很低,看樣子很悲傷。好像在哭泣,肩頭卻沒有抽動;好像很難過,卻不見痛苦的唏噓,只是枯死了似地低著頭。即便是在沉思,一動不動的時間也太長了些。從頭髮的光澤來看好像是位中年婦人,本多猜想她多半是宅子的主人,不然就是與主人關係密切的人。

  本多想,如果她是突然發病,就應該上前救助她。走到近旁,看見那婦人的一個黑色手提包和手杖放在石頭邊。

  本多扶著她的肩頭,輕輕搖了搖她,他怕太用力的話,她會立刻崩潰,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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