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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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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這流動的統一的哲學裡,「憑靈」和「脫自」才能合一,一者即一切,一者來自一切,一切來自一者。在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領域,自我消失,可輕而易舉地實現與宇宙的合一,在某種神的體驗中,我們可以成為一切。在那裡,人與自然,鳥與獸,風聲呼嘯的森林,魚兒跳躍的小河,白雲繚繞的山峰,島嶼散在的碧海無不互相摘去存在的框框,融為一體。赫拉克利特講述的便是這樣的世界。 「生者與死者, 清醒與睡夢, 青年與老年, 流轉使此化為彼, 流轉使彼化為此。」 「白晝與黑夜, 冬天與夏天, 戰爭與和平, 富饒與饑謹, 世間萬物轉化, 全靠神力使然。」 「晝與夜同一。」 「善與惡同一。」 「圓周的終點與起點同一。」 這些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雄渾的思想。本多接觸到這樣的思想,只覺那光芒亮得耀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解放感,可又不願匆忙挪開捂住眼睛的手,怕晃瞎了眼睛,而且覺得自己的感性和思想還不成熟,不能沐浴如此無邊無際的光明。 第三卷 曉寺 第十四章 ……於是,本多暫時將目光轉移,埋頭研究起復活於18世紀的意大利的輪回轉世學說。 生活在16、17世紀的修道士唐瑪佐·康帕內拉信奉轉世學說。這位異端與叛逆的哲學家,在29年的監獄生活之後,被接到法國,度過了幸福而榮耀的晚年。當路易十四誕生之際,他獻上了作為自己的輪回學說的實證的讚歌。 康帕內拉從鮑提羅那裡學習婆羅門教徒的輪回轉世論,知道了死者的靈魂甚至會投生為猴、象、牛等。而且假託畢達格拉斯教團是信奉靈魂不滅和轉世的,規定《太陽之都》(他的主要著作)的居民「來自印度,是躲避莫臥爾人的篡奪和暴虐的賢人們」,稱他們為「畢達格拉斯式的婆羅門教徒」,但關於其輪回的信仰卻含糊其辭。然而康帕內拉自己卻提倡「死後的靈魂既不進地獄和煉獄,也不進天堂」。 可以窺見其輪回學說之一斑的據說是《高加索十四行詩》。其中康帕內拉流露了充滿悲傷的感懷,詩歌唱道:人類不會因自己的死而進步,即使將災禍轉變,邪惡卻更加猖狂,這已屢見不鮮。相信感覺在死後也會永遠存在,不過是為了忘卻現世的煩惱。既然不知道前世是痛苦的還是平安的,又怎能知道死後呢? 與貝納勒斯的欣求相比,提倡輪回學說的西歐人,全被今世的不如意和悲愁壓得一籌莫展。他們不希求來世的歡樂,只求忘卻。 說到這裡,18世紀的哲學家笛卡兒的激烈反對者維科,雖然同樣倡導輪回學說,但其才氣和鬥志處在尼采的永劫回歸論的先驅者的位置,維科根據他那一知半解的知識,稱讚日本民族是尚武的民族,本多愉快地讀到了他寫的一段話:「日本人猶如迦太基戰役時的羅馬人,禮贊英雄的人性,武勇善戰,語言頗似拉丁語。」 維科以其回歸的觀念解釋歷史,即各文明時代是以比最初的「感覺的野蠻」更為惡劣的「反省的野蠻」結束的。前者意味著高潔的未開化,後者意味著卑劣狡猾、奸佞詰詐。這有毒的「反省的野蠻」、「文明的野蠻」經歷的幾個世紀中,不能不遭受新的「感覺的野蠻」的侵襲而滅亡。……在不長的日本近代史上,本多仿佛也看到了這種情形。 維科信奉天主教式的神意,同時也發表不可知論者的言論,這些言論與「業感緣起論」是十分接近的。如: 「神與被造物是不同的實體,存在理由與本質乃實體所固有,所以被創造的實體只要是有關本質的;便是與神的實體不同的另一種東西。」 如果認為這看似實體的被造物是「法」和「我」,認為存在的理由是「業」的話,那麼到達另一個世界的神的實體就是「解脫」。 維科在他的神學理論中提倡,神的創造「內在地」轉化為被創造之物,「外在地」轉化為事實,因此世界是在時間中創造出來的。他主張人的精神所思念的無限和永遠是神的反映。它不受肉體的限制,也不受時間的限制,所以是不死的。但是關於無限者是怎樣降落到有限的事物裡的,他卻訴諸於不可知論,避開不談。不過,輪回轉世學說的睿智正是從這裡發端的。 印度哲學不惜借助幻想和夢,一味仰賴於堅韌的認識力,始終與不可知論無緣,這是令人驚歎的。 第三卷 曉寺 第十五章 ……本多瞭解到西洋的這種輪回思想,是一些極其孤獨的思想家從古代斷斷續縷梳傳下來的,他覺得公元前2世紀統治西北印度的彌蘭陀王接見那迦西那長老時提出的種種問題,似乎對佛教的輪回轉世說抱有深深的懷疑與好奇心,而把希臘自古以來的畢達格拉斯派哲學拋之腦後,也是勢所必然的。 日譯本《大藏經》中《彌蘭陀王問經》的第一卷,是以描寫都城開頭的。 「如是所聞:希臘人殖民建國之地,都城奢羯羅是通商貿易的中心。山清水秀,有花園、森林、池塘和湖泊,山川林野形成(天然的)極樂淨土。該地居民充滿虔誠,因敵人已盡被掃蕩,毫無不安和壓迫之感。皇城周圍,鹿砦堡壘、宏門高拱、白壁深壕,防備森嚴。街道寬闊,十字街、市場等設計甚是巧妙。商廈裝飾絢麗,名貴商品彙集。數百座慈惠院莊嚴肅穆,數千幢高樓大廈如西馬拉雅山巔,高聳雲霄。街上,青松般的男子,花朵似的女子,婆羅門、刹帝利、毗舍、首陀等上中下各階層的人們成群結隊,熙熙攘攘。 「市民歡迎各教派學者教師,所以奢羯羅府猶如各宗長老碩學之淵藪。銷售貝納勒斯紡織品及其他種種綢緞布匹的商號鱗次櫛比。花市芬芳馥鬱。許多如意寶珠之類的寶石商店以及金銀銅石商店,猶如令人眼花繚亂的寶山。商店五穀滿倉,商品庫存豐富。果品應有盡有。生活方便優裕。總而言之,這奢羯羅府的富庶可與北俱盧洲匹敵,其繁華可與天上界拮抗。」 自恃甚高,辯才無敵的彌蘭陀王,認為印度現在不過是智慧的穀殼。他初次會見具有真知灼見的高僧那迦西那就是在這繁華似錦的都市。 彌蘭陀王向那迦西那提出下面的疑問。 「高僧啊,當我呼喚那迦西那時,這那迦西那是什麼人呢?」 長老反問道:「你認為那迦西那是什麼人呢?」 「高僧啊,我認為那迦西那是存在於身體內部,化為風(呼吸)而進出的生命(靈魂)。」 本多讀到這裡,不由想起畢達格拉斯的宇宙呼吸說。就是說,希臘語的靈魂本來的意思是氣息。如果人的靈魂是氣息,可以說人是靠空氣生存的。整個宇宙也是如此,由氣息和空氣來維持。這就是伊奧尼亞的自然哲學所主張的。 高僧又反問,吹法螺的人,吹笛子的人和吹角笛的人的氣息,一旦吐出就不再返回,可他們不死,這是為什麼呢?國王回答不出來。於是,那迦西那說了一句話,暗示希臘哲學與佛教的根本區別。 「並不是靈魂存在於呼吸之中,進出的氣息只是身體的潛在能力(蘊)。」 ……本多此刻預感到下一頁的回答。 「國王問道:『高僧,無論什麼人,死後都複生嗎?』 「『有的複生,有的不復生。』 「『那是些什麼人呢?』 「『有罪孽者複生,無罪孽者不復生。』 「『高僧您複生嗎?』 「『如果我死時,心中貪戀生而死,則複生,否則不復生。』 「『善哉,高僧。』」 此後,彌蘭陀王萌發了旺盛的探究欲,執拗地就輪回轉世問題,接連發問。關於佛教「無我」的論證及「既然無我,為何有輪回?」等關於輪回主體的追究,以希臘式對話的螺旋狀窮理的方式向那迦西那質疑。如果輪回是由於善因善果、惡因惡果的業的報應,那麼必須有對行為負責的永恆的主體。但是,既然高僧所屬部派佛教的阿毗達磨教學斷然否定《奧義書》時代承認的「我」,還不知道後世精妙的唯識論體系的高僧僅回答:「沒有作為實體的輪回的主體。」 但是,那迦西那以一盞燈來比喻輪回轉世。傍晚的火焰、深夜的火焰、黎明前的火焰,都不是完全相同的火焰,但又不是別的火焰,而是依存於同一盞燈,徹夜燃燒著。本多覺得這一比喻,具有無法形容的美。作為緣生的個人的存在,並非實體的存在,僅僅是像這火焰似的「事像的連續」。 那迦西那還這樣教導:「所謂時間,即輪回的生存本身。」這與相隔久遠的後世的意大利哲學家的解釋非常相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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