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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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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啦?」 他以為是母親身體出了問題,趕緊起來了。 「跟美國打仗了,剛才聽的廣播……」梨枝的語氣依然帶著些歉意。 早晨去事務所上班,大家都在談論攻擊珍珠港的新聞,根本沒人工作。年輕的女職員尖聲地笑個不停,本多很驚訝,難道女人只知道把愛國的歡樂和肉體的歡樂混在一起來表現嗎? 午休時間到了,大家商量一起去皇宮廣場。本多送走大家後,把事務所的門鎖好,一個人去散步,自然是去二重橋前的廣場。 丸之內附近滿街都是人,大家不約而同到這裡來了。 本多暗想,我已經47歲了。肉體和精神都失去了朝氣、力量和純潔的熱情。再過十年,就該準備後事了。但自己決不會死於戰爭。本多沒有軍籍,即使有,也不害怕被驅上戰場。 他已經到了遠遠地為年輕人勇敢的愛國行動拍手稱快的年紀了。去轟炸夏威夷!這種驚人的行為距離他的年齡太遙遠了。 距離僅僅在於年齡嗎?不是的。本多本來就不是為行為而生的人。 他的人生和所有人一樣,正一步步走向死亡。而且他是只知道走,從沒有跑過的人,他曾經打算過救助別人,卻從沒有需要別人救助過。他缺少被救助的資質。人們不由自主伸手去救助值得珍視的光輝價值那樣的危機,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不就是所謂魅力嗎?)遺憾的是,他是缺乏魅力的具有自主性的人。 如果說本多對攻擊珍珠港的狂熱感到嫉妒,那未免誇張。他只是成了「自己今後人生中不會再放出什麼光彩了」這種憂鬱確信的俘虜。他從來沒有真正渴望過這種光彩! 但是印度貝納勒斯的幻影一出現,何等壯美的榮光也會黯然失色。大概是由於轉生的神秘使他心靈枯萎,喪失勇氣,使他明白一切行動都是徒勞,……難道說,這一切哲學最終都是用來保重自己的嗎。他就像在躲避身邊燃放的花炮似的,人們的狂熱反而使自己心越來越縮小。 遠遠看見聚集在二重橋前的人們手裡拿著太陽旗,聽見他們在山呼「萬歲」。本多在自己與他們之間,隔開了一條寬闊的沙子路,眺望著護城河堤岸上枯草和寒冬的凋零色調。他雙手插在大衣兜裡站著,兩個穿藏藍色工作服的姑娘手拉著手,大聲笑著跑過他的身邊,本多瞥見她們的雪白牙齒,在冬日下閃光。 冬天的弓形的美麗嘴唇,她們走過的一瞬間,在清澈的大氣中劃出一道嬌豔溫暖的裂縫的女人的嘴唇……,駕駛轟炸機的勇士們一定夢見過這樣的嘴唇。人在青年時期總是這樣的。追求最殘酷的東西,同時又被最柔媚的東西所誘惑。這柔媚的東西,或許就是死吧。……本多也曾經年輕過,但他是決沒有被死誘惑過的「有為青年」。 這時在本多眼裡,冬日照耀的寬大的沙子路,突然變成了廣漠的荒野。30年前清顯給他看過的,日俄戰爭影集裡的《追悼得利寺附近的陣亡者》的照片,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與眼前的風景重合,並佔據了它。那是戰爭的結束,這是戰爭的開始。這是個不祥的幻象。 遠方的山脈雲蒸霞蔚,左邊開闊的山麓緩緩增高,右邊的視野與稀疏的樹林一起消失在黃塵升騰的地平線。再往右,一排排越來越高的樹木替代了山坡,樹林間望得見斑駁的橙黃色天空…… 這是那張照片的背景。照片正中有個很小的白色墓標和白布飄動的祭壇,上面擺著一些花束,數千名土兵圍著它低垂著頭。 本多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幻象。高呼「萬歲」的聲音和太陽旗的海洋又回來了,可是,本多的心裡留下了無比悲傷的感慨。 第三卷 曉寺 第十三章 戰爭期間,本多將餘暇全用來研究輪回轉世,到處搜尋這種不合時宜的書成了他的樂趣。新出的書越來越無聊,於是舊書店裡積滿灰塵的書就越來越有市場。只有這裡才公然銷售超越時代的知識和趣聞。而且比起物價上漲來,不管是外文書還是日文書,低廉的價格總是維持不變。 本多從這些舊書中學到了許多西方有關輪回轉世的學說。 那是公元前5世紀伊奧尼亞哲學家畢達格拉斯的著名學說。他的輪回學說接受了公元前6至7世紀,風靡整個希臘的俄耳浦斯教團密教的影響。而且,俄耳浦斯教是整整動亂了二百年中,到處煽風點火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後裔。 酒神.來自亞洲,與希臘各地的地母崇拜以及農耕儀式的結合,暗示了二者本為同源。大地母神生機勃勃的姿態,本多在加爾各答的杜爾加寺廟已親眼看到了。酒神早已來到了北方的色雷斯,與冬同眠,與春同醒,體現了自然界生命的循環不息。無論它裝得多麼快活放縱,也是那夭折的美少年們——以阿多尼斯為代表的五穀精靈們的先驅。如同阿多尼斯必將與女神阿芙羅狄蒂相會那樣,酒神在後來各地的秘密儀式中,也與大地母神契合。在德爾斐,酒神與地母並祀,而雷爾納秘密儀式的主神就是這些男神女神的聖合。 酒神來自亞洲。這帶來瘋狂、淫蕩、生啖和殺人的宗教,正是為解決「靈魂」的問題從亞洲來的。本多聯想起印度的體驗,眼前浮現出恐怖的情景:它那不允許理性的明晰,不允許人和神停留在穩固的美麗形態裡的狂熱,恰似阿波羅式的希臘富饒的田野上空,撲天蓋日襲來的蝗群,轉瞬之間使田野一片荒蕪,把莊稼吃得精光。 酩酊大醉、死亡、瘋狂、熱病、破壞……為什麼這些邪惡的東西這樣迷惑人們,使人們靈魂出竅呢?為什麼人們的靈魂如此捨棄安逸的家園,而飛到外面去呢?為什麼心靈如此厭惡平靜的停滯呢? 這是發生在歷史上的,也是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事。人們一定感到,不如此就無法觸及那圓形的宇宙、那全體、那全一。爛醉如泥、披頭散髮、撕破衣服、裸露生殖器、血淋淋地活剝生啖……人們竟然如此程度地想用自己的指尖去觸及「全體」。 這就是經俄爾浦斯教團洗煉過,並變成秘密儀式的「憑靈(神靈附體)」和「脫自(靈魂出竅)」的心靈體驗。 使希臘的思想中產生輪回轉世的正是這「脫自」的體驗。轉世最深刻的心理源泉即是「恍惚」。 在俄爾浦斯教團信奉的神話中,酒神名叫狄俄尼索斯·紮格留斯。紮格留斯是地母神的女兒浦西芬尼與天神宙斯所生的兒子,是受父神鍾愛,指望其統治未來世界的嬰兒。傳說天神宙斯熱戀地神少女浦西芬尼時,化作大地的精靈(大蟒)而同她交媾的。 生性嫉妒的宙斯之妃赫拉發覺此事,教唆地下巨人梯坦等,用玩具引誘幼小的紮格留斯,將他殘殺後,肢解了屍體煮食之,只把心臟由赫拉獻給宙斯,宙斯把它賜給塞美勒,由此再生為狄俄尼索斯。 同時,宙斯對梯坦等的殘忍極為震怒,以雷霆擊之,後來,從梯坦的骨灰裡產生了人類。 就這樣,人類繼承了梯坦的邪惡本性,另一方面,由於他們咀嚼的紮格留斯之肉余香尚存,因此體內還保留有神的因素。所以俄爾浦斯教團提倡,要由「脫自」皈依狄俄尼索斯,通過自我神化達到神聖的本源。他的聖餐的儀式,甚至影響到後來的基督教的聖餅和葡萄酒。 被色雷斯的女人們割下四肢殺害的奏樂者奧爾弗斯,仿佛再現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他的死、復活及冥府的秘密成為俄爾浦斯教團的重要教義。 如果由「脫自」走出軀體的遊魂,轉瞬間能夠接觸狄俄尼索斯的神秘,那麼,人類早已懂得了靈肉的分離。肉是梯坦的邪惡骨灰所生,而靈則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純潔的餘香。而且俄爾浦斯的教義上說,地上的苦並不與肉體的死亡一同結束,脫離了屍體的靈魂,在冥府度過一段時間後,必須再次出現在地上,附在別的人或動物的身體上,沿著無限的「生成之環」循環往復。 本來具有聖性的不滅的靈魂,必須經歷如此黑暗的彎路,溯本求源,乃是由於肉體所犯的原罪,即梯坦等殺害紮格留斯。地上的生活又添新罪,罪上加罪,人永遠擺脫不了輪回之苦。有的罪不一定投生為人,或許變成馬、羊、豬、狗,或者變成冰涼的蛇,終生匍匐在地上。 祖述和深化了俄爾浦斯教的畢達格拉斯教團,是以輪回轉世學說與宇宙呼吸學說為其教義之特色的。 後來,本多在彌蘭陀王的生命觀靈魂觀中,看到了這「宇宙呼吸」的思想的痕跡,它與我國古神道的密義也有相通之處。彌蘭陀王曾與印度思想作過長時間的交談。 同小乘佛教那種童話般明朗的《本生經》比較,教義雖然相通,但伊奧尼亞充滿陰鬱色彩的輪回學說使本多心靈疲憊,還不如去聽萬物流轉論者赫拉克利特的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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