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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公主拉起本多的手,把他帶到斯塔南王妃的畫像前。

  「她是我的祖母。」她炫耀地說。

  「公主為了讓本多先生看到這幅美麗的畫像,而請您來卻克裡宮的。」為首的女官插話道。

  「但是我只繼承了祖母的身體,心是來自日本的,我本來想把身體留在這裡,讓心回到日本去。可是那就得死啊。所以身體也必須一同帶回日本去,就像小孩子到哪兒都抱著她的布娃娃一樣……,您明白我的話嗎,本多先生?您見到的我的可愛外表,其實是我的布娃娃呀。」

  公主幼稚的話當然沒有菱川翻譯得這樣有條理。但是公主不停地講話時的清澈的眼睛,在翻譯過來之前,已經使本多的心開始戰慄了。

  「還有一個布娃娃。」公主完全不顧大人們的想法,跑到大廳中央,陽光把一個個窗格映在那兒。桌子上鑲嵌著一些圖案齟齬複雜的象牙雕花,剛剛夠到桌子面的公主,用指尖挨個摸著上面象牙雕刻的藤蔓和花朵,歌唱般地說:「和我十分相像的布娃娃在洛桑。她是我的姐姐,但姐姐不是布娃娃,她的心、她的身體都是泰國人,不像我本來是日本人。」

  公主欣然接受了本多獻上的紗麗和詩集,可是只翻了幾下詩集便把它放在了一邊。一個女官抱歉似地解釋說,公主還讀不懂英文。本多的嘗試沒有成功。

  在這沒有絲毫家庭氣氛的房間裡,應公主的要求,本多給她講了一些印度的故事。但是,當他看到全神貫注地聽他講故事的公主,眼睛濕潤,臉上露出悲傷的神色時,想到自己對她隱瞞了明天就要回國的事,心裡很難過。

  與公主何時還能重逢呢?公主長大後一定非常美麗吧,不知那時還有沒有相見的機會。說不定今天就是與公主的訣別。轉世的神秘也會像熱帶午後的庭院裡飛過的一隻蝴蝶影子,將從公主的記憶中消失不見。也許這一切僅僅是勳借助年幼公主的癡話,向本多傳達自戕前沒有告訴他的歉意罷了。若真是這樣,就可以輕鬆離開日本了。

  可是聽本多講故事時,眼淚汪汪的公主無疑預感到了別離。本多儘量選擇孩子愛聽的可笑的段子講,可是公主的大眼睛裡的哀傷卻越來越深。

  本多講一小段就停一下,讓菱川翻譯過去,突然,公主使勁睜大了眼睛,女官們一齊兇神惡煞地盯著本多,本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公主突然尖叫著緊緊抱住本多,女官們站起來拼命要拉開公主,公主的臉貼著本多的褲子,不停地哭喊著什麼。

  於是一場較量又開始了。女官好容易把公主從本多身上拉開,示意本多「快離開」,在菱川翻譯的時候,哭喊著的公主又差點兒抓住本多。本多穿過桌椅逃走,公主哭著追趕他,女官從三面包抄公主,路易十四式的椅子哐當哐當倒在地上,宮殿的大廳變成了捉迷藏的院子。

  本多總算甩掉了公主,穿過前廳,出了大門,跑下大理石臺階時,聽到背後公主的哭喊聲回蕩在宮殿高高的天井裡,本多又躊躇了起來。

  「女官讓您快走,她們來想辦法善後,先生快點兒走吧。」

  本多被菱川催促著,汗流浹背地跑到寬闊的前院。

  車發動後,菱川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本多說:「真是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這算什麼受驚呢?也不是頭一次了。」

  本多用白手巾擦著汗,掩飾自己的狼狽。

  「剛才先生對公主說的是『本來打算從印度坐飛機回來,可是因為是軍用飛機,沒有買上票』吧?」

  「是這麼說的。」

  「我給翻譯錯了,漏出了真話,我給譯成了『要坐飛機回日本,但因為是軍用飛機,連您的票也沒買到,所以不能帶您回去了』。公主就說『我不讓你走』,『一定要把我帶去』,結果造成了這個局面。女官們很生氣,怪罪我們違約。哎呀,這都怪我太愚笨,實在是抱歉。」菱川表情平淡地向本多賠罪。

  第三卷 曉寺 第十二章

  日泰定期航班自去年即昭和15年開通。為封鎖援助蔣介石的物資,日本向法屬印度支那派遣了監督委員後,法屬印度支那的態度不再那麼強硬,恢復了原有的臺北——河內——曼￿航線,並增加了經由西貢的南方迂回航線。

  這是大日本航空公司經營的民航。而五井物產公司卻認為,軍用飛機的設備雖然不好,但速度快,發動機性能好,所以偷偷乘坐軍用飛機是最地道的,它既可以給迎送的人們留下公務緊急的印象,還可以向軍方顯示五井物產的威風。

  本多對熱帶的風物很是戀戀不捨。隨著金色的佛塔漸漸消失在綠色的密林中,他覺得自己在這裡經歷的轉世際遇,全變成了一篇童話,變成了一場夢。雖然轉世的證據確鑿,但月光公主太幼小,一切都混淆於兒歌的哀歡,沒有觸及清顯和勳的生活之流,及其那湍急的終結,猶如招搖過市的一輛瘋狂的彩車。

  奇跡也需要日常性,這真是不可思議!飛機離日本越來越近了,自己即將回到那只剩下沒有奇跡的日常性中去,本多的心也隨之平靜了下來。他終於不僅失去了理性的法則,而且失去了過去的桎梏。甚至與月光公主的離別都沒有使他特別悲傷。在飛機上遇見大肆談論一觸即發的戰爭的軍人,既不覺得討厭,也沒有任何感動。

  看見前來迎接的妻子,本多感到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正如自己預料的那樣,離開日本時的自己和歸來的自己,以微微浮腫,睡眠不足的蒼白的臉為媒介,逐漸融合在一起了。兩個時刻的間隔消失了,旅途中深深的紅色傷口仿佛也不留痕跡地平復了。

  「您回來啦。」

  妻子站在歡迎的人們背後,取下肩上的素色羊毛披肩。她不喜歡美容院的造型,一回家就自己將燙髮抻平一些,但仍看得出原來的髮型,鞠躬時,她那熟悉的鬢髮伸到了本多的鼻子底下,散發著一股電燙過的焦味。

  「媽媽身體很好。但是夜晚太冷,怕得感冒,就在家裡等著您。」

  梨枝不等本多發問,就搶先報告了婆婆的情況,話裡沒有一絲敷衍的感覺,使本多感覺寬慰。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

  「明天,你趕快去商店買個布娃娃來。」在回家的車裡,本多對妻子說。

  「好的。」

  「在泰國見了一位小公主,我答應送她一個日本娃娃。」

  「河童①那樣的娃娃可以嗎?」

  「不要太大了,這麼大小就行了。」

  本多比劃著懷裡抱著那麼大小。他也想到了寓意變成男子的男娃娃更好,又覺得不太自然,就沒說出來。

  老態龍鍾的母親穿著細條紋布和服,親自到大門口來迎接兒子。她把短髮染得黑黑的,金邊眼鏡的細腿壓著頭髮掛在耳朵上,本多總想勸母親不要染髮,戴鏡子,可老是晚一步。

  ①河童:日本傳說中的動物,水陸兩栖,形如四、五歲兒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鱗,發如劉海,頭頂凹陷,存有水。

  妻子和母親跟著他穿過走廊,向黑暗空落的裡屋走去時,本多忽然發覺自己的腳步很像父親回家時的腳步。

  「好啊,在戰爭開始前回來了,我真為你揪著心哪。」

  曾當過愛國婦女會活躍的幹部的母親,在冷颼颼的走廊上一邊氣喘吁吁地走著一邊說。年邁的母親害怕戰爭。

  休息了二、三天后,本多去丸大廈的事務所上班,開始了忙碌而平穩的生活。日本的冬季使他的理性很快蘇醒了。理性好像是那東南亞之旅中難得一見的冬季候鳥,又像是飛到回返日本的本多凍結的心靈港灣上的一隻仙鶴。

  12月8日早晨,妻子進來叫醒了本多。

  「今天提前叫醒您,對不起。」她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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