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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本多的心被這首絕望的政治詩所打動,沒有一首詩能如此撫慰勳的在天之靈。難道不是這樣嗎?勳因期盼已久的「維新」未能成功而死,即便維新成功,他也會感到更大的絕望。失敗是死,成功也是死,這就是勳的行動原理。可是,人生不如意的是,不能置身時代之外,公平地選擇哪種時間和死亡。無法把體驗到維新後的幻滅感的死與沒有體驗幻滅感就先死,這二者並列起來進行選擇。因為先死了就沒有後死,後死也不可能成為先死。所以人們只能把這兩種死放到未來,遵循先見,選取其中之一。當然勳選擇了未體驗到幻滅的死,在他的先見中,含有對權力的毫無感受的年輕人那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參加革命,並在革命成功之後感受到幻滅和絕望,就像是看清了月球背面時的感懷,即便求死,那樣的死不過是逃避比死更甚的淒涼。而且無論那是怎樣真摯的死,也難免被當作疲倦的革命的午後發生的病理學意義上的自殺。

  這正是本多想把這首政治詩獻於勳的靈前的動機。勳至少是夢想著太陽而死的,而這首詩中的早晨卻是在龜裂的太陽下,攤開化膿的傷口。可是,偶然生於同一時代的勳的壯烈的死,與這首政治詩的絕望之間,連著一條斬不斷的線。這是由於人們捨棄生命追求的未來的幻想,那些最好的幻想與最壞的幻想,最美的幻想與最醜的幻想,也許都是同樣的地方,甚至都是同樣的事物。勳豁出生命追求夢想,他的先見越是英明,他的死就越是純真,與這首政治詩的絕望也就愈加一致了。難道不能這樣說嗎?

  本多感到自己會有這些想法,自然是由於那龐大的印度的影響。印度將重重蓮花瓣式的構造植入他的思考,不容許他停留在直線的簡約思索上。本多為營救勳而不惜拋棄審判官(雖然其中含有未能營救清顯的悔恨的心理),恐怕是他此生僅有的一次無私獻身精神。在徒然失去勳之後,除了向轉世去占卜未實現的理想,到輪回之外去瞻望未來之走向,別無他法。賦予難以保持「人類」之心的本多的,正是可怕的印度。

  認為無論成功或失敗,早晚會帶來幻滅的所謂先見,算不上是什麼先見,因為它不過是常見的悲觀論者的見解。最重要的只有以行動,以死來體現先見。勳出色地實踐了它。隨處設置的時間的玻璃屏障,決不是人力所能逾越的,只有靠勳的那種行為,才能使屏障兩側均等地透視成為可行。使所有的渴望,憧憬,夢想,理想,使過去與未來變成等價的東西,變成平等的東西。

  在死的瞬間,勳果真看見了這樣的世界嗎?本多已上了年紀,弄清自己死時將會看到的情景,已是個不容忽視的問題。至少那一瞬間,實在的勳與假想的勳互相對視,這邊的先見切實抓住了還未看見的那一邊的光輝。同時,對面的目光正充滿無限的渴望透視著這一邊,憧憬著已經獲得或尚未獲得的東西,確切抓住了來自過去的,對自己充滿渴望的光輝。這是千真萬確的。兩個生命,通過不能再生的兩個機緣,穿透那屏障而結合。勳與這位政治詩人,即憧憬經歷結局而死的詩人,與拒絕經歷結局而死的年輕人之間,暗示了一種永恆的連環。那麼,他們用各自的方法追求和期望的事物本身將會如何呢?歷史決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人的意志的本質正是勇於參與歷史的意志。這種想法即是本多從少年時代以來的一貫主張。

  ……那麼,怎樣才能把這本作為最好祭祀品的詩集獻給勳的亡靈呢?

  就這樣將它帶回日本,供奉在勳的墓前行不行呢?不行,本多知道勳的墓穴裡是空的。

  對,不如將它獻給月光公主。獻給堅持說自己是勳的轉世那位年幼的公主最合適。這應該說是最快捷的投遞了,自己成了能夠輕易穿過時間的屏障,往來如穿梭的信使了。

  但是,年僅7歲的公主,就算再聰明,能夠理解這詩中的絕望嗎?而且勳的轉世採取的形式過於直露,致使本多產生了一絲疑慮,首先,在明亮的日光下檢查過的,公主可愛的淺黑色腹部上沒有那三顆星狀黑痣。……

  本多決定將印度土特產上等紗麗和這本詩集作為進獻的禮品,讓菱川和薔薇宮取得聯繫。回話說,三天后,公主特命打開因國王外出而關閉的卻克裡宮,在「王妃宮」裡接見本多。

  不過,這是附帶了女官的苛刻條件的。據說,本多去印度旅行期間,公主一直急切地盼望本多回泰國,並且堅持要在本多回日本的時候同去日本,還鬧著要做旅行的準備,女官們不得不假裝準備行裝來哄她。因此,女官們希望本多在謁見時,不要提到回國的日期,連回國二字都不能說,盡可能裝出要在泰國長住的樣子。

  第三卷 曉寺 第十一章

  回國的前一天早晨,晴空萬里,天氣炎熱。

  為了上午10點的謁見,本多和菱川大熱天也系了領帶,穿上西服,於9點40分來到了宮殿。

  1882年朱拉隆功大帝建造的這座宮殿,是位意大利建築師的傑作,融合了新變態式風格與暹羅風格,極其宏偉壯麗。

  這座宮殿聳立在熱帶的藍天下,正面的造型夢幻般複雜。抬頭望去,那巧奪天工,耀眼得令人暈眩的正面,儘管是歐式的,仍帶有亞熱帶建築特有的迷醉與酩酊。青銅像守護著左右兩側緩緩上升的大理石臺階。再往前是正門,羅馬式神殿的拱洞上部,莊嚴的櫛形立壁上,鑲嵌著色彩絢爛的大帝畫像。以上均屬新變態式風格,全部用大理石、浮雕與黃金構成。再上一層是走廊,裝飾著桃紅色大理石的科林斯式立柱。走廊中央有個像船上的望樓樣微微突起的,朦朧可見白地天花板上的棗紅色和金黃色格子的暹羅式樓閣。山牆上雕刻著燭臺樣的卻克裡王朝的徽章。由此往上,直到相當於佛塔尖上水煙①的黃金塔頂端,是一層又一層暹羅式金黃和朱紅色的複雜的重簷,重疊著舞女聳肩似的翹向青空的鴟尾。這一切足以使人感受到,卻克裡宮的整個結構似乎是要以極其複雜,色彩極其鮮豔而瘋狂的高貴王族的熱帶式夢想,壓碎堅固而理性的歐式的冰冷基座。它就像銳爪尖嘴的夢魔,扇起金色與朱紅色的翅膀,壓在橫臥著的王者威嚴冷酷的白色胸脯上。

  「這裡太美了。」菱川停下腳步一邊擦去臉上的汗,一邊說道。

  本多立刻發覺,菱川的怪癖又要舊病復發。發現苗頭馬上摧毀它,乃是善意的表現。

  「美也好,不美也好,又怎麼樣呢?我們只是應邀來謁見的人而已。」

  沒想到本多如此不客氣,菱川的眼睛裡露出畏怯的神色,緘口不言了。本多後悔怎麼沒有從來曼￿之日起,就採用這種有效的方法。

  兩名軍官來為他們引路,並暗示月光公主一時高興而暫時打開了這座關閉已久的宮殿,為此做了相當繁雜的準備。於是,本多照著菱川的眼色,迅速把一些錢塞進了軍官的口袋。

  打開巨大的宮門進入光線暗淡的大廳,看見由黑色、白色、灰色和斑紋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上,擺著大約20張紅木滾邊的洛可可式椅子。曾見過面的女官跟軍官交接了兩位客人,領著他們走進了右邊的大門。這裡天井很高,是採光很好的歐式宮殿大廳,天井上吊著枝形燈,在幾張意大利式鑲花邊的大理石桌子周圍,放著金色與紅色的路易十四式的椅子。

  牆上掛著朱拉隆功大帝的四位王妃和母后的等身畫像。據菱川介紹說,四位王妃之中,有三位是姐妹。畫像全是維多利亞王朝的畫法,顯示了外國畫家的精心描畫的痕跡。尤其是容貌的描繪,表現出了畫家的良心與阿諛、真誠與惡意、對於如此寫實沒有把握的縮手縮腳的大膽與厚顏無恥的虛假的混合。王族特有的稍顯沉鬱的氣質,和微黑膚色的肉感相互映襯,加上服飾及背景的熱帶風情,使得寫實的畫面也充滿了夢幻色彩。

  ①水煙:佛塔尖上的火焰形裝飾。

  大帝母后泰普西林是位身材矮小的貴婦人,她的長相給人以陰沉野蠻的威懾感。本多仔細地欣賞著每一幅畫像。菱川介紹說,第一夫人是三姐妹中的小妹,和她的大姐斯塔南、二姐索萬古·瓦塔娜相比,誰都會認為斯塔南王妃最美。

  斯塔南王妃的畫像在房間最裡面,被陰影遮了一半,是一幅立像。王妃一隻手扶著桌子站在窗邊,窗外蔚藍的夕空中浮著幾縷雲霞,壓彎的橘樹枝條伸到了窗前。桌子上放著景泰藍花瓶和金酒瓶、金酒杯,花瓶裡插了枝小小的蓮花。王妃的金色衣裙下露出了美麗的赤腳,粉紅色繡花上衣的肩頭,佩帶著寬寬的綬帶,胸前的勳章閃著光,另一隻手裡拿著一把精巧的象牙扇。扇穗和地毯都是像晚霞那樣的絳紅色。

  吸引本多的是五幅畫像中這張最美麗可愛的玲瓏嬌顏。那微啟的豐唇,稍覺冷峻的目光,以及短短的髮型,都使人不由想起月光公主。凝神注視時,又不覺得相似了。可是不多久,仿佛籠罩這幅畫面的暮色又從四處冒出來似的,那握扇的黑色纖細小指,那扶桌的彎曲手指,又漸漸相似了起來,最後,就連嚴峻的目光及嘴唇都和月光公主重合了。然而,如此登峰造極的相似,卻又像沙鐘的沙子似的,不斷地崩潰了下去。

  這時裡面的門開了,那三位老女官簇擁著公主出現了。本多和菱川向公主深施一禮。

  看來挽巴茵之行溶解了女官們的心,公主高興地叫著跑到本多跟前也沒有人阻止。菱川趕緊像鴿子啄食撒豆般地,將公主雜亂無章的話對著本多耳朵翻譯起來。

  「您的旅行好長啊……我寂寞極了……為什麼不給我多寫寫信呀?……泰國和印度哪裡大象多?……我不想去印度,想早點兒去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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