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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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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走下舷梯,一名職員剛要接過他的手提包,就被插進來的菱川搶走了,他以極其謙卑而殷勤的態度迎接本多。 「歡迎您回來,本多先生。看到您這樣健康,我就放心了。這次印度之行一定非常辛苦吧。」 這番問候不僅對本多是失禮的,對分公司經理更加不敬。所以本多沒搭理他,而向經理表示了謝意。 「所到之處,您天衣無縫的安排關照,實在使我受寵若驚。此次奢侈的旅行全托了您的福啊。」 「英美對日本資產的凍結是壓不垮五井物產的,您這回深有感受了吧。」 前往東方賓館的路上,菱川抱著提包不言不語地坐在副座上。經理對本多就講述著這段時間曼人心的惡化。他說,人們受到英美宣傳的蠱惑,對日感情變得極其惡劣,所以要多加小心。從車裡看見街上擁擠著一群群的難民,這是從未見過的景象。 「這裡謠傳日本軍隊很快就要從法屬印度支那打過來,地方治安惡化,所以大批難民湧人曼。」 然而賓館裡英國式的冷漠一如既往。本多在房間裡安頓下來,洗了個澡,心情平靜多了。 經理等人在前廳裡,等候與本多共進晚餐。大吊扇緩緩旋轉著,時而聽見甲蟲撞上去的響聲。 本多走下樓來,重新審視起這些「南方外地的日本紳士們」旁若無人的做派,他們完全缺乏美感,而自己也同屬其類。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這一瞬間,本多才真正發現了他們的醜惡,也發現了自己的醜惡。簡直無法想像他們是與俊美的清顯和熏同樣的日本人。 英國亞麻西服、白襯衣及領帶全是無可挑剔的上等貨,可是每個人都拿著日本扇子扇個不停,手腕上都戴著一顆黑玻璃球。都是一笑露出金牙,戴著眼鏡。上司是假意謙虛地吹噓自己,下屬則是老一套的逢迎阿諛。「到底是經理啊,真是有膽有識。」接下來便是談論流浪的女人,主戰論,或小聲議論軍部的蠻橫,……他們的腔調像是熱帶無精打采的念經,與表面的活力奇妙地結合在一起。體內倦懶不堪,或者因出汗而身上發癢,但仍保持著恭謹的姿態,心裡不時回想著昨夜的風流快活,以及害怕傳染的花柳病。……剛才本多在房間裡照鏡子時,儘管臉上增添了幾許旅途的倦容,但還不肯定自己也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他從鏡子中看到的是曾經參與過正義,繼而又拿通向正義的小路作交易,並存活到了今天的47歲男人的臉。 「我的醜惡是獨特的。」本多轉念一想,他從電梯裡出來,走在通向前廳的紅地毯上時,又迅速找回了自信。「和那些商人不同,好歹我也有過『正義』的前科呀。」 晚上,在粵萊館裡,酒過三巡,經理當著菱川的面,對本多大聲說道: 「這位菱川君給本多先生添了很多麻煩,多次傷害了您的感情,他本人覺得十分歉疚。先生去旅行後,他反省不已,一再表示『是我不好,我錯了』,甚至到了神經衰弱的程度。他的確有不少的缺點,讓他陪同先生,卻給先生增添了意料之外的麻煩,我們也有責任。在此我們冒昧地請先生多多包涵,還有四、五天您就要出發了(噢,軍用飛機已經安排好了),菱川保證以後一定讓先生滿意,先生意下如何?」 菱川從餐桌對面站起來,企求似地說:「先生,請您罵我一通吧。都是我不好。」他向本多鞠了一躬,額頭差點兒碰到了桌面。 這種局面使本多極為不悅。 經理這番話的意思是,自信指派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導遊。從菱川的態度來看,本多過於任性,不好侍候。可是如果把菱川換掉,就會傷害菱川,無論如何也得讓菱川再忍耐著幹四、五天,為此,把過錯一股腦都推到菱川身上才是上策。這樣也不會傷及本多的面子。…… 本多一時有些生氣,但立刻意識到,如果固執己見,局面會更加不可收拾。菱川不會向經理懺悔自己的具體「過錯」,而且他的性格也決定了弄不明白究竟為什麼自己被人厭惡。顯然他的想法是,必須設法挽回這個局面。所以他巧妙地拉攏經理,從而導致了經理這番不近情理的表態。 本多雖然可以原諒這位胖經理的愚蠢,但是,菱川感覺到自己被厭惡,就導演了一出厚顏無恥的鬧劇,對他這種精心策劃的強人所難是不可原諒的。 本多突然想要明天就回日本。可是事已至此,再變更計劃,別人會看成是出於憎恨菱川的孩子氣做法,所以這是行不通的。實在是無路可走。由於一開始過於寬大,以後還得對他更加寬大才行。 既然如此,只得把菱川當作機器來使用了。他笑著說對菱川說,經理的誤解毫無道理,明天置辦禮品,逛書店,與薔薇宮聯繫辭行事宜都要靠菱川幫忙。能夠很好地掩飾自己的感情這一點,使本多深為自詡。 果不其然,菱川的態度有所轉變。 首先領本多去了一家書店,那裡陳列著英文版和泰文版印刷的小冊子,就好像進貨不足的菜攤上稀稀拉拉擺著幾棵蔬菜。要是以前,菱川准會輕蔑地發表一通泰國文化如何低俗的議論,現在卻一聲不吭地等著本多挑選。 這裡找不到有關泰國小乘佛教和輪回轉生方面的英文版書籍,但是一本好像是自費出版的,薄薄的詩集引起了本多的興趣,書的白色封面已被太陽曬得卷起。看了英文序言,原來是1932年6月的不流血革命後,一位曾投身其中的青年,將出生人死的革命後的幻滅感,以詩歌的形式寫成的。出乎意料的是,這詩集出版於勳死去的翌年。翻開詩集一看,英文印得模糊不清,文筆顯得有些稚嫩。 「誰能知道, 貢獻于未來的犧牲中, 生出的全是腐敗蛆蟲。 誰又知道, 在誓言新生的瓦礫裡, 萌芽的都是毒草荊棘。 蛆蟲扇動金色翅膀, 毒草刮起遍野瘟疫。 空懷一腔憂國熱血, 雨中合歡花般鮮紅。 雨後屋簷柱子欄杆, 專制黴菌快速蔓延。 昨日的明智洗刷于名利浴場, 昨日的健步裹足於錦繡花轎, 還不如那卡賓、巴塔尼, 繁衍于茂盛花梨木、紫檀和蘇木, 挺立於常春藤、荊棘和淡竹之路。 陽光風雨皆不透的密林中, 犀牛、貘、野牛和象群, 踏碎我的屍骸繼續前行。 不如雙手撕開自家咽喉, 宛如紅月照出草上露珠, 誰知道啊,有誰知道, 哀歌一曲難傾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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