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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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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本多離開日本多少年,梨枝都會用送別本多時那樣平靜的笑容迎接本多回來,梨枝就是這樣的女人。即使在這期間,她的兩鬢長出了白髮,送別和迎接的表情也毫無變化,就好比把左右兩個袖子的菱形圖案對起來時,不差分毫似的吻合。 輕微的腎虛使得她的面龐總是像白天的月亮那樣朦朧,一旦離開她,只在記憶中回憶這張臉時,就覺得將它放在記憶中似乎最合適了。對於這樣的女人誰也不會憎惡的。本多一邊寫明信片,一邊從心底感到放心,有種莫名的感謝之情油然而升。這並不意味著他相信梨枝愛他,這和他此時的心情完全是兩碼事。 他只寫了這麼多,便把信塞進脫下來的上衣兜裡,打算回旅館後寄出去。他站了起來,走到烈日曝曬下的廣場。導遊像個刺客似地緊跟了過來。 27座石窟是在俯瞰瓦格拉河的斷崖上的,岩石突出的地方開鑿出來的。河、河灘、河灘石頭中夾雜著野草,斜坡一直延伸到灌木覆蓋下的半山腰,一條白晃晃的石頭棧道將一座座石窟連接了起來。 第一個石窟是禮拜堂。這裡一共有4座禮拜堂和23座僧房的遺跡。這是4座禮拜堂之一。 帶著黴味的涼爽的拂曉完全和預料的相同。狹小入口的光線的餘輝,正對著位於中央的巨佛,輪廓優美的結跏趺坐的姿態一目了然。觀看天井和四周的壁畫時,由於光線太弱,導遊的手電筒像發光的蝙蝠在飛舞,忙著照這兒照那兒。於是本多又看到了始料未及的描繪種種世間煩惱的畫面。 光圈中出現了一群千姿百態的半裸女人,她們頭戴金冠,只在腰間裹了一塊花布,大多手裡拿著一枝蓮花,面孔長得像姐妹一樣相似。微闔的丹鳳眼,兩道細長的新月似的柳眉,伶俐而凜然的冷冰冰的鼻樑,因稍稍翹起的鼻翼而變得溫和。下唇豐潤,嘴唇線條飽滿。這一切使本多想像起月光公主長大成人後的面影。不同于幼小的公主的是,這些女人的成熟的肉體,乳房像快要裂開的石榴。精美的金銀珠寶項鍊宛如纏繞在乳房上的葛蔓。有的女人為顯示豐滿的腰部而背著坐,有的女人故意挺著裸露的肚子,有的女人在跳舞,也有的女人瀕臨死亡…… 隨著喋喋不休的導遊的手電光的移動,女人們陸續隱沒在黑暗中了。 走出第一個石窟後,猛烈敲響了銅鑼似的熱帶陽光,把剛才的景象還原為幻影,恍惚覺得自己是在半夢半醒之間,在逐一曆訪已忘卻的從前記憶中的石窟。使人感到實在的,是下面波光粼粼的瓦格拉河的溪流和岸邊赤裸裸的岩石。 本多照例疏遠了饒舌的導遊,導遊便冷淡地向前走去,本多索性在一般遊客不屑一顧的空蕩蕩的僧房中坐著不走,讓導遊們走到前面去。 空無一人更便於隨心所欲地描繪幻象。有一個僧房就是如此,它沒有可看的佛像和壁畫,洞內兩側是發黑的粗大柱子。緊裡面的最暗處有個講經壇,一對長長的石桌子擺在兩邊。射進這僧房裡的光線也是粗放的。恍然覺得許多僧人剛離開這教室兼食堂的石桌,去戶外換空氣了似的。 色彩皆無使本多感到舒心。仔細一看,在石桌的小凹坑裡殘留著顏料的紅色。 以前誰在這裡呆過呢? 到底是誰呆過呢? 獨自呆在石窟的冷氣中,本多發覺周圍逼近的黑暗,一齊向他訴說著什麼。這種毫無任何裝飾和色彩的「不存在」,恐怕是來到印度以後才將某種早已存在的感情喚醒了。沒有比衰敗、死滅、空無一物更能深切體驗新鮮的存在之徵兆了。不,存在已從彌漫在岩石上的黴味中成形了。 心中將要形成某種感覺時,歡喜與不安便攙雜了進來,猶如狐狸聞到遠處的氣味而接近獵物的動物性。儘管沒有確實抓住這種情感,但在他內心深處,遙遠的記憶之手已將它捕捉住了。期待攪亂了本多的心情。 本多從僧房出來,在日光中朝下一個目標——第五個石窟走去,棧道轉了個大彎,展現了一派新的景色。石窟前的路是由嵌入岩石的濕漉漉的柱廊連成的。柱廊外面有兩條瀑布。本多知道第五個石窟就在那一帶,便停住腳步,眺望隔了一條峽谷的瀑布。 其中一條瀑布時斷時續地沿著岩石傾瀉下來,另一條就像銀色的繩結似的流著。二者都很狹窄而流速快。沿著黃綠色的峭壁墜人瓦格拉河的這對瀑布,激起周圍岩壁的清越的回音。瀑布左右除了黑洞洞的石窟外,還有綠油油的合歡樹和紅豔豔的山花陪伴在周圍,那散射的水花,那七彩的水霧令人心曠神怡。在本多的視線與瀑布的平行線上,幾隻黃蝴蝶正上下飛舞著。 本多仰望瀑布的源頭,驚歎於那使人目眩的高度。高得仿佛開闢出了與世隔絕的境地。瀑布的暗綠色岩壁是地衣和羊齒草的綠色,而瀑布源頭則是清澄的淡綠。那裡雖然也有裸露的岩石,但那柔和而明亮的黃綠色簡直不像世間之物。一隻小黑山羊在那裡吃草。在更高的飄渺碧空裡,厚厚的雲彩蘊涵著光輝,莊嚴地湧動著。 剛一聽到聲音,人間極至的無聲就支配了這裡;剛覺沉默的重壓,瀑布的喧hui又捲土重來。本多陶醉于寂靜與水聲的不斷交替之中。 本多想要儘快到瀑布飛濺的第五個石窟去,可又望而卻步,心裡在鬥爭著。那裡大概什麼也沒有,就在這時,清顯發燒時說的一句話,字字滴落在本多的心裡。 「我們還會見面,一定會的。就在瀑布的下面。」 ——後來本多相信他所指的是三輪山的三光瀑布。的確是那樣的吧。但是,此刻他認為,清顯所指的最終的瀑布正是這阿旃陀的瀑布。 第三卷 曉寺 第十章 載著本多從印度出發的五井商船南海號是一艘有六間客房的客貨船。南海號從已過雨季,尚有涼風吹拂的暹羅灣穿行至湄南河口的北欖,一邊測量著海潮的漲落,繼續向曼逆流而上。11月23日,天空晴朗,藍如琺瑯。 從瘴癘流行的地方返回熟悉的城市,本多的心情格外暢快。並沒有什麼使自己不平靜,但旅行中的可怖印象沉積得像船艙裡的貨物,本多倚著甲板上的欄杆,感覺那些貨物在精神的船艙裡軋軋作響。 途中除了與一條泰國海軍驅逐艦錯肩而過外,椰子、紅樹和蘆葦叢生的河岸上寂靜無聲,人煙稀少。快要接近右岸的曼、左岸的吞武裡的時候,河岸上出現了一些椰葉屋頂,地鋪打得很高的住家。透過亮閃閃的樹葉,瞧得見在果園幹活的人們黑色的身影,他們正在栽種香蕉、菠蘿和山竹果。 緣木魚喜歡爬的檳榔樹也在果園的一角亭亭玉立。本多由此聯想到用蔞葉包著檳榔果來嚼的煙,老女官嚼得滿嘴血紅。現代主義者鑾披汶對此下了禁令。看來女官們在遠離首都的挽巴茵,才能避開這一禁令的阻礙。 單槳貨船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看見了不遠處穿梭往來的商船和軍艦的桅杆交錯混雜,這裡是庫倫特威港,即曼港。 在夕陽西曬下,渾濁的河水異彩紛呈,看上去近似熏黑的薔薇色,河面漂浮的油如彩虹般絢麗,這使本多想起了印度成群的麻風病人那光亮的皮膚。 快靠岸時,本多從揮帽迎接他們的人群中,逐漸看清了五井物產的肥胖的分公司經理、二三位職員以及日本人會長。但是躲在經理身後的菱川,使本多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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