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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第三卷 曉寺 第九章

  ……公元4世紀以後,印度的佛教急遽衰落。婉轉的說法是:「印度教以其友愛的擁抱將佛教扼殺了。」正如猶太的基督教與猶太教、中國的儒教與道教的關係一樣,在印度,佛教為了成為世界性的宗教,須將其祖國讓給更具有土著性的宗教,並被逐出祖國。印度教只在其萬神殿是一隅,象徵性地保留了佛陀之名,即作為毗濕奴神十種變化的第九種而留下來。

  印度教相信,毗濕奴神變為魚、陸龜、豬、人獅子、侏儒、佛陀等。按照婆羅門的解釋,作為佛陀的毗濕奴神故意引誘民眾走向異端而墜入迷界,這反而為婆羅門教導民眾回歸印度教的正路開闢了機緣。

  在印度教衰落的同時,西印度的阿旃陀石窟寺院化為廢墟,直至12世紀後的1819年,才被一隊英軍偶然發現,此前一直被埋沒著。

  瓦格拉河懸崖上排列著27個石窟,是紀元前2世紀、紀元後5世紀和7世紀開鑿的,跨越了三個時期。除第8、第9、第10、第12、第13石窟屬￿小乘佛教之外,其餘都屬大乘佛教。

  本多在訪問了活著的印度教聖地後,想要探尋已死滅的佛教遺跡。

  他必須到那裡去。說不清為什麼必須要去。

  無論在石窟,還是在旅館外面都沒有喧嚷的人群,靜寂簡潔之極,這也使他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過阿旃陀附近並沒有可住宿之處。本多選擇了聞名的印度教遺跡埃洛拉附近的旅館,順便也可遊覽這一名勝。旅館位於奧蘭加巴德,距埃洛拉18英里,距阿旃陀66英里。

  由於五井物產公司的安排,旅館準備了最好的房間,最好的車迎候本多,加上錫克族司機的恭順態度,導致了其他英國遊客的反感。早晨外出前吃早餐時,本多也感到了英國人對這惟一的東洋人的無言的敵意,有時甚至露骨地表現了出來。先向本多的餐桌端來臘肉雞蛋的侍者被鄰桌的叫過去,申斥了幾句,那是位攜夫人就餐的美髯老人,像個將軍模樣的退伍軍人。從此以後,送到本多餐桌的就是最後一份了。

  一般的旅行者遇到這種情況會立刻不快起來,但本多的心卻堅固得沒被傷害到。自從訪問了貝納勒斯以來,一層不可思議的厚膜覆蓋了他的心,所有一切都從這個厚膜上滑過去了。侍者的過分恭敬,說明五井物產預先多花了錢,因此這次事件不足以傷害本多從審判官時代就養成的所謂「客觀性的尊嚴」。

  恐怕是用了五個空閒的人手精心擦拭的這輛漂亮的黑色轎車,在旅館的前院盛開的鮮花旁等候著本多出發。不大工夫,轎車就載著本多,奔馳在西印度美麗廣袤的原野上了。

  這原野上不見一個人影,除了從樹上向這邊窺視的一群長尾猴外,就是只有偶爾見到一隻濃茶色的meng淌起沼澤地的水,矯捷地從車前飛跑過去。

  本多心中產生了對淨化的期待。印度式的淨化太可怕,在貝納勒斯見到的秘跡①,依然像熱病一樣存留在他的內心。他需要一捧清水。

  遼闊的原野使本多心曠神怡。這裡沒有田地,也沒有農夫,只有一望無際的美麗曠野,合歡樹深藍色的濃密樹陰片片相連。有沼澤,有小河,有黃色和紅色的花朵。這一切之上,高懸著一塊巨大的天蓋。

  這片自然裡沒有新奇激越的風景,只有無為的困倦,包裹在光輝的綠色裡,璀璨無比。對於內心被某種可怕的不祥火焰燒灼的本多來說,原野能使情緒鎮定。這裡沒有飛濺的犧牲的鮮血,只有從灌木林中飛出的白鷺的純白。那白色忽隱忽現地從一片陰暗的墨綠間掠過。

  天邊的雲彩微妙地翻卷著,綻開的雲端絲綢般光亮。天空湛藍如洗。

  不久將進入佛教的地盤,這使本多得到很大的慰藉。產生這種心境是很自然的,儘管那已是衰微破敗的佛教了。

  的確,在接觸了色彩絢爛的曼佗羅後,他想像著佛教就像一片冰。在這明媚靜謐的原野中,他已經預感到了所熟悉的佛的寂寞。

  本多突然品味到了回歸故里的滋味。此刻,自己正從一個由印度教統治的喧囂的王國回到雖已滅亡,卻因此而變得純粹的那個親切的梵鐘之國去。每當想到出發於絕對的歸途的盡頭,有佛的等候時,就覺得好像從沒在佛教中夢想過絕對。他所夢寐以求的家鄉的寧靜之中,有著不斷親近衰亡的東西。在美麗而灼熱的碧藍的天際,即將出現佛教自身的墳墓——忘卻的遺跡。在見到它之前,本多就真實地感受到了那治癒猛烈燃燒的心靈的幽暗涼氣,那石窟中的岩石的冰涼和泉水的潔淨。

  這可謂是心靈的衰弱。色彩、肉體和鮮血頹然崩潰,促使他另外尋求化為閑寂之石的其他宗教。前方的雲彩中也存在著衰敗的清淨的滅亡。看似茂盛的樹陰裡也潛藏著幻影。但是,這裡不見一個人影。在上午的絕對寧靜中,在這除了發電機疲憊的響聲外,毫無聲息的世界中,隨著窗外慢慢遠去的原野景色,本多的心也漸漸被帶往家鄉去了。

  ①秘跡:指洗禮、聖餐等。

  不知不覺間已出了平坦的原野,來到險峻的大峽￿近旁。這表明已接近了阿旃陀。汽車沿著蜿蜒的公路,向穀底的剃刀般耀眼的瓦格拉河流域駛去。

  ……他們下了車,到附近的茶屋休息,這裡也是蒼蠅亂飛。本多從身旁的窗戶,隔著廣場,眺望石窟的入口。如果現在就急匆匆地趕進去,反而覺得有悖於所追求的寂寞。本多買了明信片,汗津津的手裡拿著鋼筆,翻來覆去地端詳了半天印刷粗糙的石窟照片。

  本多再次預感到了喧囂。穿著白衣的黑皮膚的人們,眼神裡滿是猜疑,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一些瘦小的孩子在叫賣當地的項鍊。黃燦燦的烈日照耀著廣場。光線不足的茶屋內,桌子上擺了幾個乾癟的小橘子,上面也落著蒼蠅。從廚房飄出刺鼻的油炸東西的氣味。

  他在明信片上寫了起來,是寫給好久未去信的妻子的。

  「今天我到阿旃陀石窟來遊覽。還沒進去。面前這杯橘子汁,杯子邊上沾著蠅屎,喝不下去。我很注意身體,勿念。印度的確是個奇異的國家。你要留心腎病。問候母親。」

  這算是寫給愛妻的信嗎?他寫的東西總是這樣。此時他的心中浮起霧靄般的溫情,再加上思鄉之情,使他不禁拿起筆來,可是,一旦寫出文章,仍舊是乾巴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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