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一七〇


  屍體一個接一個投入火中。捆綁屍體的繩子燒斷了,紅的白的屍布燒成了灰。有的屍體突然抬起黑胳膊,有的好像在火中翻身打挺。先著火的地方成了黑灰色。煮開了鍋似的咕嚕咕嚕聲從水面傳來。最難燒的是頭骨。拿著竹竿走來走去的焚屍人,用竹竿敲碎那些身子已燒成灰燼,卻還在冒煙的頭骨。他使勁戳那頭骨時,胳膊的黑色肌肉被火映得通紅,哢哢的敲擊聲迴響在寺院的牆壁上。

  為回歸四大的淨化如此緩慢,而與之背逆的人的肉體,死後還要散出無用的芳醇,……在火焰中,紅布掀開了,光滑的肢體顫動著,黑色的粉末與火花一起飛揚,仿佛生成了別的什麼,透過火焰看得見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閃爍。有時轟的一聲響,柴堆倒塌,火苗減弱,焚屍人加添了木柴,又升騰起火焰,火勢幾乎要將寺院的露臺吞沒。

  ①四大:佛語。構成萬物的四元素:地、水、風、火。

  這裡看不到悲哀。看似無情的東西都是喜悅。人們不僅相信輪回轉生,而且把它看做是與水田生長水稻,果樹結出果實等相同的天經地義的自然現象。就像收穫、耕耘需要人手一樣,轉生也需要一些幫助,但是歸根結底,人是為了輪流做自然的幫手而生的。

  在印度,看似無情的事物都與隱秘的、巨大而恐怖的喜悅相連接!本多害怕理解這種喜悅。但是自己既然目睹了終極的東西,就再也無法視而不見了。就像貝納勒斯患上了麻風病一樣,本多的視覺本身也好像得了這種不治之症。

  關於這終極的印象,在下面那一瞬間到來之前還是不夠完善的。那一瞬間使本多的心感到了水晶般純粹的戰慄。

  那就是聖牛朝這邊望的一瞬間。

  在印度,白色聖牛可以隨意行走,有一頭聖牛轉悠到了這火葬場。它一點兒不懼怕火堆,不一會它被焚屍人用竹竿趕開,它便佇立在離火焰較遠的寺院黑暗的柱廊前。柱廊裡黑洞洞的,聖牛的白色愈加顯得神聖凜然,充滿了崇高的智慧。白色的腹部在晃動的火光映襯下,猶如喜馬拉雅山的雪沐浴在月影裡。那是冰冷的雪和莊嚴的肉在獸身上的無垢的結合。火焰包藏著白煙,白煙掩蓋著火焰,火焰有時紅彤彤地bi睨四周,有時被旋轉的濃煙吞沒。

  此刻,透過焚屍的白煙,本多隱約看見聖牛那白色的莊嚴的臉正轉向這邊,他確信是轉向自己這邊的。

  晚上,本多吃完飯,匆匆跟導遊交代了一句明天拂曉前起床,就上了床,借著酒勁兒入睡了。

  他夢見了許多景象。在夢中他的手指彈著從未摸過的鍵盤,發出了音響,他像個技師似地檢查了宇宙機構的各個角落。忽然間恍然前面出現了潔淨的三輪山,山頂的磐石千奇百怪地橫臥著,從岩石的裂縫中迸出血液,伸著血舌的迦梨女神現身了。他還看見燒成灰的屍體復活了,一個美麗的青年站起身來,青年的頭髮和腰部遮著楊桐樹葉。附近那座令人憎惡的寺院忽然變成白淨沙地的寺內庭院。一切觀念以及所有的神祗都在推動著巨大的輪回之環。這個宇宙的渦狀星雲似的環,載著感覺不到那輪回的,沉浸於喜怒哀樂的人們轉動著,就如同每天生活在地上而感覺不到地球的自轉一樣。輪回之環又像是諸神遊樂園裡的,霓虹燈閃爍的夜空中的遊覽車。

  印度人難道知曉這一切嗎?即使在夢中,本多也感到了恐怖。好比地球自轉這個事實,決不是五感所能感知的,是以科學的理性為媒介好不容易認識到的。輪回轉生也是日常的感覺或智力所無法把握的,它是憑藉某種極其正確的,系統而又直觀的超理性才能認識到的。正是由於知道這一切,印度人才這樣的懶惰,這樣的反抗進步,而且,把我們用來判斷人的感情基準的共同符號——人的喜怒哀樂從他們的表情中統統刪除了。

  不言而喻,這只是一個旅行者的淺見。夢境往往把最崇高的象徵和最卑俗的思考混淆起來。本多在夢中思考的時候,過去當審判官時代的呆板冷漠的思辨方法又冒了頭,恰如那種思想「怕燙」的人,將很熱的未分化的事實冷凍起來,不製成概念化的冷凍食品就進食。這種性格和職業習慣至今仍然殘存在他的身心之中。人在做夢時尤其變得小心謹慎,本多也不例外,他或許還沒有丟棄早已掌握的精神保身術。

  夢境儘管荒誕離奇,但現實中的所見所聞則是更加確實的,更加解不開的迷。那些事實具有的熱度,在他醒來後,更加清楚地留在了身心之中。他感覺就像染上了熱病。

  旅館走廊盡頭的服務台點著昏暗的燈,留鬍子的導遊正在和值夜班的侍者小聲說笑。看見穿亞麻西裝的本多向這邊走過來,便遠遠地向他恭敬地行禮。

  本多天不亮就出門,是想去看看階梯浴場上,人們等待禮拜日出的熱鬧景象。

  貝納勒斯是奉獻給眾多而又單一的,具有神格而又超越神格的梵天,這一多神教下的統一原理的。太陽即是神的體現,太陽從地平線升起的一瞬間,其神聖達到了頂點。正如聖徒商羯羅阿du梨所說:「神把天空和貝納勒斯放在天平上時,重的貝納勒斯墜落於地,輕的天空飄忽上升。」所以,聖城貝納勒斯一直受到與天空相等的對待。

  印度教徒認為,在太陽裡看到了神的最高意識的體現,對神來說,太陽才是終極真理的象徵性的化身。因此,貝納勒斯充滿了對太陽的仰慕與祈禱,人們的意識掙脫地上的羈絆,靠祈禱的力量把貝納勒斯自身托向天空,就像懸浮的地毯。

  十馬犧牲階梯浴場被多出昨天無數倍的人擠滿,一個個傘下的燭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躍著。對岸樹林的上空,重重疊疊的雲霞下面,已露出微明。

  各個竹傘下面都放著長凳,濕婆的化身「男根石」上裝飾著紅花,人們用小藥杵搗碎浴後點額用的朱砂。準備用黃銅瓶裡裝的,已獻給寺院開過光的恒河水攪拌朱砂粉的僧人等在旁邊。有些人想在水中叩拜旭日升起,急步走下臺階,先捧起水拜了拜,然後慢慢浸入水中;有些人跪坐在傘下等候日出。

  晨曦從地平線上進出,轉瞬間沐浴臺階上有了輪廓和色彩,女人們紗麗的顏色、皮膚的顏色、鮮花、白髮、疥癬、黃銅聖具……仿佛一齊發出色彩的呼喊。憂鬱的朝雲徐徐變形,讓位給擴散的光芒。旭日的火紅色尖端終於出現在叢林之上,這時,與本多擁擠在一起的人群一齊發出了虔誠的讚歎聲,有的人就地屈膝跪下。

  半身入水的人們,或合掌,或張開雙手禮拜漸漸升起的火紅的朝日。紫磨金般的水波之上,人們的半身影子抻得老長,直抵站在臺階上的人們腳下。人們向著對岸的太陽表達著無限的歡喜。人們仿佛被看不見的手牽引著,絡繹不絕地浸入河水中去。

  太陽已經升到了叢林上面,剛才容許人們注視的紅色圓盤,突變為瞬間也不能夠注視的光輝火團。它已變成了威風八面,轟鳴四射的光焰。

  突然本多意識到,勳在自戕的虛幻世界的彼岸所描繪的太陽,正是這樣的太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