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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上午天氣很熱,所以客廳裡的夾帶著黴味兒的涼氣使人感到很舒服。老嫗請他們坐在獅子腿造型的金色和朱紅搭配的中國式椅子上。

  趁等候公主的工夫,本多細細觀察了宮殿的內部。宮殿裡非常的靜,聽得到蒼蠅的嗡嗡聲。

  客廳不是緊挨著窗戶,周圍一圈是支撐加層的拱形柱廊,只有正中的玉座前面,垂下厚重的帷幔。玉座上面的加層正面,懸掛著朱拉隆功大帝的畫像。柱廊的科林斯式的柱子塗著藏藍色,豎溝裡用金泥填充。近東式的金色薔薇代替了莨苕葉柱頭裝飾。

  整個宮殿到處都是薔薇花紋的裝飾。白邊金地的加層欄杆上,雕滿了金色鏤空薔薇。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的枝形大吊燈,鑲著金色和白色薔薇花邊。腳下是緋紅色的地毯,也織滿了薔薇花紋的圖案。

  在玉座兩側擺著一對大象牙,宛如一對新月相擁,這是泰國的傳統裝飾。象牙擦得很光亮,在光線黯淡的玉座前泛著淡黃色的光。

  進來之後才知道只有正面和前庭是法式窗戶,朝向後院的窗戶都齊胸高,儘管被柱廊擋著也可以看見,微風就是從那些窗戶吹進來的。

  本多正朝那邊看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撞到了窗戶上,嚇了他一跳,原來是只綠孔雀。孔雀站在窗框上,伸動著金碧交錯的脖頸。它的羽冠成為一幅剪影,好像一把精巧的小扇子,展開在它高傲的顱頂上。

  「要等到什麼時候啊?」本多不耐煩地對菱川小聲問道。

  「一般都是這樣,沒別的意思。並不是想讓人久等以顯示威嚴,您大概已經體會到了,在這個國家做什麼事都是急不得的。

  朱拉隆功大帝之子瓦西拉兀王當政時,一向遊手好閒,晝夜顛倒,清晨才回寢室睡覺,午後起床。宮內的大臣們也是下午4點才上朝,第二天早晨回家。也許在熱帶國家,這樣才能萬事通順吧。如果把這裡的人們的美比做鮮果的話,這鮮美的果實必然是成熟於怠惰,怎麼可能有成熟於勤勞的果實呢?」

  菱川的喋喋不休叫人無法忍受。本多想躲他遠點,可菱川的口臭卻窮追不捨。這時,那位老嫗又出現了,她雙手合十,向他們示意。

  從孔雀站立的窗口傳來了叱叱聲,像是要把孔雀趕走,而不是要為公主清道。孔雀振翅飛起,它們的身影從窗口消失不見了。本多看見柱廊北側出現了三位老嫗,她們以同樣的間隔,排成一行朝這邊走來。那位公主由最前面的老嫗牽著手,另一隻手裡拿著當作玩具的白茉莉花環。這位7歲的月光公主被領到象牙前面的中式椅子邊時,也許是由於身份低微吧,帶路的老嫗突然跪地叩首,行了個叫做「古拉帕」的禮。

  為首的老嫗擁著公主坐在中間的中式大椅子上,另外兩位老嫗並排坐在右邊的小些的椅子上,緊挨著菱川。剛才跪拜的老嫗馬上退下了。

  本多模仿著菱川,站起來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後,重新在金色和紅色相間的中式椅子上坐下來。幾位老嫗看樣子都有70高齡了,幼小的公主說是被侍候著,更像是被囚禁著。

  公主沒有穿著傳統的服飾「帕儂」。她上身穿的是西式白地繡金上衣,下面是叫做「帕芯」的泰國花布裙子,和馬來亞的紗籠差不多。腳上穿一雙朱紅色鑲金鞋。頭髮剪成本國特有的短髮,相傳這是古時候,柯叻城勇敢的少女們迎擊柬埔寨侵略軍時的髮型。

  公主長得十分聰慧可愛,看不出一點兒瘋癲的跡象。她那雙黑亮有神的眼睛不轉睛地注視著這邊。纖秀的蛾眉和嘴唇透著冷峻,加上留著短髮,儼然一位英氣勃發的王子。她褐色的皮膚發著金色的亮光。

  公主接受了本多等人的禮物之後,晃動著兩條小腿,兩手一邊擺弄著茉莉花環,頻頻朝本多看,一邊跟為首的女官耳語了幾句,女官很嚴厲地勸阻了她。

  在菱川的暗示下,本多從衣兜裡掏出紫天鵝絨小盒,呈給了身邊的第三位女官,又經過了第二位及第一位女官的手,才到了公主手裡。這個過程花費了不少工夫,漫長得使人更覺悶熱了。小盒子被為首的女官打開檢查,因此,小公主沒有能夠體驗到親手打開它的童趣。

  她那可愛的褐色小手冷淡地扔掉花環,拿起珍珠戒指,饒有興趣地端詳了半天。從她的表情看不出感動還是不感動,只是長久的靜止不動,以至本多懷疑這是公主瘋癲的前兆。突然,公主臉上浮現出水靈的微笑,露出參差不齊的小白牙,本多才算放了心。

  公主把戒指放回小盒,交給為首的女官保管。公主開始說話,她的聲音清晰,口齒伶俐。她的話經三位女官的嘴傳達,就像綠蛇從合歡樹枝間繞行而來似的,最後由菱川做翻譯,這才傳到了本多耳朵裡。原來公主說的是「謝謝」。

  「我對泰王室素懷敬意,又見殿下對日本感覺很親近,如果您允許,我下次再來貴國時,一定獻給您日本的布娃娃等玩具,不知您意下如何?」

  本多請菱川給公主翻譯了這句話。菱川的泰語還算簡單,但三位女官傳達時,一位比一位音節多,等到第一女官奏給公主時,成了一長串莫名其妙的話。

  公主的話也是同樣被佈滿皺紋的黑嘴唇一一傳達過來。公主原話中活潑稚嫩的養分都被中途吸掉了,最後吐出來的只剩下鑲滿假牙的嘴嚼過的渣子了。

  「殿下說,非常高興接受本多先生的厚意。」

  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乘第一女官不注意,公主猛地跳下椅子,跑過了兩米左右的距離,緊緊抱住了本多的腿,本多吃驚地站了起來。公主顫抖著,大聲哭喊著什麼。本多彎下腰,摟住了正在噓唏著的公主幼小的肩膀。

  老女官們不好把公主粗暴地拉開,她們湊到一堆,瞧著這邊,不安地議論著什麼。

  「她在說什麼?快點翻譯過來!」

  本多沖著正發呆的菱川嚷道。

  菱川尖著嗓子翻譯道:「本多先生!本多先生!我好想您哪!我受到您那麼多的關照,卻不打個招呼就死了,8年來我一直想要向您道歉,終於盼來了今天的重逢。現在雖然是個公主,其實我是個日本人。日本才是我的故鄉啊。請本多先生帶我回日本去吧。」

  女官們好不容易把公主領回到椅子上,恢復了謁見的威儀。公主倚在女官身上啜泣,本多望著公主烏黑的秀髮,回味著幼小的公主留在自己膝頭的溫暖氣息。

  女官說:「今天公主心情不好,謁見就到此為止吧。」本多通過菱川請求最後提兩個小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請問公主,在松枝家的池中島,松枝清顯和我知道了月修寺住持尼的到來是何年何月?」

  問題傳達了過去,伏在女官膝上的公主微微抬起頭,撩開被眼淚潤濕的鬢髮,不假思索地回答:「是1912年10月。」

  本多心裡一驚,可是還不能確定公主的內心是否像一幅工筆畫卷似的,將兩位前世的故事一成不變地記錄下來了。雖然剛才她說出了勳向自己道歉的話,但她是否清楚地瞭解那些話的背景呢?她說出那些準確的數字也完全是不動感情地,將畫卷上的數字照本宣科地說出來而已。

  於是本多又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飯沼勳被捕的年月日呢?」

  公主犯起困來,但仍立刻答道:「1932年12月1日。」

  「今天就到這兒吧。」

  第一女官急不可待地想催促公主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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