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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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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突然抬起身子,像彈簧似地站到椅子上,朝本多尖聲叫喊著什麼。女官低聲勸阻著。公主仍不停地叫喊,並揪住勸阻她的女官的頭髮。公主發出的語音相同,顯然是在重複著同一句話。這時,第二、第三女官跑過去要抓住公主的胳膊,公主愈加嚎啕大哭起來,哭聲響徹整個宮殿。公主掙脫老嫗們按著她的手,伸出光澤而富有彈性的褐色小手連揪帶抓,老嫗們疼得鬆開了手,躲到一邊,公主的哭喊聲越來越響亮。 「她為什麼哭?」 「公主說,後天去挽巴茵離宮遊玩散心,要請本多先生和菱川一起去,女官不同意。這回可有熱鬧看了。」 月光公主漸漸停止了哭泣,開始和女官們交談起來。 第一女官整了整被揪亂的衣衫,氣喘吁吁地對本多說:「後天殿下要去挽巴茵離宮散心,邀請本多先生和菱川先生一起去遊覽,請務必接受。因為要在那裡吃午飯,所以請你們後天上午9點到薔薇宮來。」 菱川馬上將這一正式邀請翻譯給了本多。 在返回的車裡,本多沉浸于萬般思緒中,而菱川仍一味地嘮叨個不停。這個以藝術家自居的人,對別人的情感絲毫不加體諒,表明他的神經就像用舊了的牙刷。假如他把人際關係中的悉心體諒看做「俗物」的特性,還情有可原,但菱川總是自誇幹導遊是自己的長項,沒有人比他更細緻周到的了。 「剛才先生提的兩.個問題真是太妙了。我雖然不明白怎麼回事,但看得出先生和小公主是一見如故,公主就像您的某位親人轉世,所以您才提問題來考查她的吧?」 「是啊。」 本多淡然答道。 「那麼,兩個問題都答對了嗎?」 「沒有。」 「答對了一個?」 「很遺憾,兩個都沒有答對。」 本多不耐煩地編了個瞎話,這種煩躁的口吻反而掩蓋了謊言,菱川信以為真,呵呵地笑起來。 「是嗎?全沒答對呀?看她回答時煞有介事的樣子,誰知道根本不對呀。看來轉世缺乏說服力啊。也真有您的,像考驗路邊算命的似的考問那位可愛的小公主。其實人生哪有什麼神秘的東西,神秘的東西只存在於藝術之中,就是說,只有在藝術中,神秘才成為『必然』哪。」 本多對這個傢伙的合理主義深感驚訝。車窗上映出緋紅的影子,吸引了本多的目光,原來是一條河。遠遠望見河堤上樹幹火紅火紅的猩猩椰子樹間,夾著一些開滿大紅色花朵的鳳凰樹。炎熱已盤桓在這些樹梢上了。 本多現在想的是,即便語言不通,也要想個辦法不讓菱川陪同,自己去挽巴茵。 第三卷 曉寺 第四章 不帶菱川一起去挽巴茵的想法,居然由於菱川那番矯情的話而順利實現了。菱川對本多說:「我可不願意奉陪那位瘋瘋癲癲的公主,可是我不跟您一起去的話,您就慘啦。那些老女官只能說幾句英語。」 本多也一反常態地回答:「與其依靠麻煩的翻譯,不如有半天的時間像聽音樂似地欣賞欣賞聽不懂的泰語呢。」 他巴不得能夠就此斷絕和菱川的關係。 本多後來不止一次地回憶起這次山野遊玩的快樂。 只有前一半的路程可以乘車,然後換乘宮廷式的畫舫。畫舫穿行在連接成片的水田和河水間。偶爾看見剛剛睡醒覺的水牛,忽然從水田裡站起身,掛著泥漿的脊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路過小丘上的樹林時,許多松鼠在河邊的樹枝上跳來跳去,公主見了非常的高興。有時還能見到從低枝爬向高枝的小青蛇。 熱帶叢林中處處聳立著用施主們的佈施建成的貼著嶄新金箔的佛塔。本多知道這些金箔是日本製造的,大量出口到了這個國家。 途中,月光公主一直興高采烈地玩耍著,有時會一動不動地倚著船舷,凝視著遠方。這給本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官們對此已習以為常,照常說說笑笑。然而本多立刻意識到公主凝視的是什麼了,他覺得這是不能忽略的事情。 從遠方的地平線湧起的一大片烏雲遮住了太陽。太陽已經高懸在天空,烏雲必須伸出巨大的手掌才能遮得住它。這片烏雲為了遮住太陽而拼命抻長了身子,好歹達到了目的。在連接青空的上端確實遮住了太陽,但這部分雲彩卻放射出熾熱的白光,與其總體的不吉利的黑色很不協調。而且,這片雲彩拽得過長,導致黑雲下方露出破綻,裡面的光芒傾泄而出,猶如閃光的血從巨大的傷口裡沒完沒了地進發出來一樣。 低矮的密林遮擋著遠處的地平線。靠前面的樹林在這破綻中進射出的光輝照耀下,閃爍著綠瑩瑩的光芒,仿佛仙境一般。靠後邊的樹林,正對著黑雲的下面,大雨傾盆而下,似大霧迷漫。雨滴細密如菌絲,籠罩著黑暗的森林。遠遠望去,可以清楚地看見,只有密林的一部分籠罩在菌絲般的雨霧裡,連雨絲在風中飄蕩都看得一清二楚。驟雨被凝結在那裡,被幽閉在那裡。 ……本多猛然間明白了小公主在看什麼。 公主注視著時間的同時也注視著空間。遠方的驟雨下面的空間,本來屬從這裡無法看見的未來和過去。置身於現在的晴朗的空間,能夠清楚地看見雨的世界,這是不同時間的共同存在,也是不同空間的共同存在。雨雲顯示了時間的進程;遙遠的距離呈現了空間的連續。就是說公主是在凝視這個世界的縫隙。 這時公主用她那粉紅色的濕潤的舌頭,一個勁兒地舔著本多進獻的戒指上的珍珠(要是被女官看見,立刻會被申斥的),仿佛她要用這個動作保護這奇跡的出現…… 挽巴茵——成了本多難以忘懷的一個地名。 公主非要本多牽著她的手不可。不管女官們怎樣皺眉頭,本多仍是牽著公主汗津津的小手,聽憑公主引路,盡情遊覽了這座園林裡的中國式離宮、法國式小亭、文藝復興式庭園以及阿拉伯式寶塔等等。 最為美麗的是位於寬闊的人工池塘中央的佛堂,宛如浮於水面上的精緻工藝品。 石階緊臨水池,由於漲水而被淹沒,池水渾濁,石階的最下層已看不清,看得見的大理石臺階已被水苔染成了綠色,水草纏繞,上面又覆蓋了一層銀色的小水泡。公主要把手腳伸進去,一再被女官制止。本多聽不懂公主說的是什麼,似乎是公主把水泡當成了珍珠,鬧著非要去摘下來。 本多一去勸解,公主馬上就不鬧了,和本多一起坐在臺階上,眺望池中的佛堂。 其實那並不是佛堂,據說是停舟歇息之所。這個亭閣的橙黃色帷幔被風吹得鼓起,圍成一個空無一物的小屋。 小亭環繞著許多黑地塗金的細柱子,從柱子的間隙可窺見池塘對岸的綠色、翻卷的雲團和亮晃晃的天空。看得時間長了,那些柱子仿佛豎了起來的簾子,將景色細分成了奇妙的細長圖案,形成了一幅雲彩與森林的壯麗外景。 這小亭的房頂也非常華美,青色、紅色、綠色的琉璃瓦巧妙地排列組合,四層重簷之上,金光燦爛的細細的塔尖直插藍天。 不知是觀看小亭時的感受,還是後來回憶時把月光公主與小亭混淆在一起了,總之,池中的小亭深深地烙印在本多的腦海中,那細長的黑柱子變成黑檀似的肉體,身上佩帶著繁瑣的黃金飾物,頭上戴著尖尖的金冠,猶如一位用足尖站立的苗條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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