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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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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在於第五期。本多所熟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這一時期集大成的。本多感到驚訝的是,法典中記入了輪回轉世的條文。然而,同為「業」的思想,佛教以後的「業」的思想與奧義書中的「業」的思想截然不同。它們的區別是什麼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說佛教的本質就在於此。 佛教區別於異教的三個特色之一即「諸法無我印」。佛教宣揚無我,否定作為生命中心主體的「我」,繼而否定了「我」在來世的存續——「靈魂」。佛教否認靈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沒有了所謂靈魂的中心實體,那麼無生物也同樣沒有。不,世間萬物都沒有固有的實體,和無骨的海蜇一樣。 但是,這裡面臨的難題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與其傳承下來的「業」的思想相互矛盾。儘管各派為此爭論不休,卻始終未能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來的歷史。 關於這個問題,要成就完美的哲學結果,有待於大乘的唯實論。後來,到了小乘經量部,提出了「種子熏習」的概念,這一學說即是唯實論的先導。其內容大致是說,就像香水的香氣會薰染衣物一樣,善業、惡業的積習殘存於意志之中,使意志帶上了性格的色彩,被附上這種性格的力便成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羅兩位王子的和顏悅色和憂鬱眼神裡所蘊藏的深意。那就是在這遍佈金碧輝煌的寺宇和花果飄香的國度裡,在和煦陽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篤信輪回,依然忌諱邏輯嚴整的體系的,黃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樹下微風拂煦的精神。 且不說庫裡薩達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著驚人的哲學家的敏銳頭腦,但他那強烈的情感洗刷了窮究哲理的精神。本多至今仍記憶尤新的是,一個夏日,當殿下在終南別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時,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樣子。他那褐色的胳膊軟軟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頭歪斜在肩頭,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見微啟的口唇中露出亮潔的浩齒。 殿下褐色的手指優雅而修長,仿佛天生就適於靈巧的愛撫似的,垂下的指尖幾乎觸到了夏日的草坪,仿佛要為愛撫的對象殉情,五根手指在一瞬間齊刷刷死去了似的。 儘管如此,本多擔憂王子們對日本的回憶決不會是美好的,即便懷念之情隨著時間流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們心情不佳的或許是孤獨感、語言不通、習俗差異;或許是戒指被盜竊,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們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氣淩人的「劍道精神」,它也使本多、清顯那樣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樺派的自由人道主義的青年們陷入了孤立無援之境。最讓人頭疼的是,王子們自己也朦朧地覺察到,王子們的朋友一邊缺少「真正的日本」,而王子的敵人一方卻充斥著「濃厚的日本」。狷介的日本就像披掛上陣的武土那樣趾高氣揚,同時又像個易受傷害的少年,寧可主動挑戰,不願受人嘲笑;寧可自行赴死,不願遭人蔑視。勳和清顯不同,他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靈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齡,使他已能夠不受一切偏見的束縛。自己當過權,因而不受權威的束縛;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縛。 過去,大正初期的「劍道精神」——儘管本多未受其左右——薰陶了整整一個時代。即便現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也難以否認時代對他產生的影響。 至於將它加以醇化,窮追不捨的勳的世界,本多並沒有青春與共,只是觀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輕的日本精神孤軍奮戰,自取滅亡的情景,不由得感悟到「自己能夠生存下來,全是憑藉西方的力量,憑藉外來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勳那樣潔身自好,不能自斷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絕一切。 勳的死終於使本多醒悟到了什麼是「純粹的日本」。除了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現實的日本和日本人以外,除了這種最艱難的生活方式,一句話,除了殺了人之後自殺外,難道就沒有與「日本」共同生存下去的道路嗎?所有的人都不敢正視這一點,而勳不正是以自己的生命來證明這些的嗎? 由此可見,民族最純粹的因素中必定含有血腥氣,必然帶有野蠻的影子。與不顧全世界動物保護主義者的譴責保存鬥牛國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於明治時期的文明開化運動中,曾致力於消除一切「蠻風」。其結果,日本民族最鮮活純粹的靈魂隱藏到了地下,時爾噴發出來,瘋狂肆虐,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懼怕。 無論它以多麼可憎的面目出現,原本也是潔淨的靈魂。來到泰國這樣的國家,本多看到了祖國文物的明淨、素樸、單純,河水的清澈——連河底的小石子都粒粒可數,神道儀式的清明等等,這所有的一切在本多眼前愈加清晰起來。但是,本多像大多數日本人一樣,並沒有與它們共處,而是無視它們,對它們的存在熟視無睹,甚至努力回避著它們。那些崇尚簡約樸實的存在,那白絹,那清泉,那微風中的白紙條①,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它們的光輝,它們的純粹,它們的銳利……,本多始終是躲避著這一切生活過來的。不單是本多,大部分已歐化的日本人越來越忍受不了強烈的日本元素了。 可是,信奉靈魂的勳一旦升天,又印證了善有善報,假若他轉世為人而進入了輪回,究竟該怎麼解釋呢? 這並非是憑空想像。勳毅然決然赴死的時候,是不是感受到「另一個人生」的暗示了呢?或許人活得極其純粹無暇,就會到達可以預感其他人生的境界吧。 天氣雖然炎熱,但本多一想起這些就仿佛被清泉滋潤了額頭似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日本神社的雄姿。在拾級而上的參拜者眼中,那牌坊明明就是圍繞神殿的框架;在參拜而歸者的眼中,它又像是一個充滿碧空的畫框。它將莊嚴的神殿和湛藍的天空,如此和諧地包容為一體,簡直是不可思議。牌坊似乎就是勳的靈魂。 至少勳是活在一個最高最美最儉樸的神社牌坊那樣清晰的畫框裡,於是,這個畫框裡不可避免地裝滿了藍天。 本多認為,無論勳臨死時離佛教有多遠,像牌坊那樣的關聯方式都暗示了日本人與佛教的關聯,好比用白色綢緞濾過的污濁的湄南河水。 ①白紙條:神前所飾木神枝或稻草繩上的紙條。 本多聽菱川講述了月光公主的當天深夜,從旅行包中找出了包在紫色包袱皮裡的清顯的《夢的日記》。 這本書已經看得開了線,本多仔細地將它修復了。年輕的清顯倉促寫下的字跡還清晰可辨,三十年前的墨蹟已成了暗紫色。 本多還記得,清顯把暹羅的王子們迎人自己的宅邸後不久,做了個色彩鮮麗的暹羅夢,並將這個夢寫在了日記裡。 清顯夢見自己「頭上戴著鑲滿了寶石的高聳的金冠」,坐在皇宮華麗的椅子上,皇宮的庭院已近荒蕪。 如此看來,清顯在夢中成了暹羅的皇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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