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一六〇 |
|
他的相貌和年齡相符,給人敦實厚重的印象。他臉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簡潔明快的線條,那張仿佛漂洗過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層軟緞般奢華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從前決不是英俊青年,所以這種使年齡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錯。 況且,本多比年輕人擁有更加切實的未來。年輕人總喜歡談論未來,這只是因為他們還未擁有未來。「有所失才有所得」,這正是年輕人所不知道的秘訣。 正如清顯未能改變時代一樣,本多也未能改變時代。和死於感情戰場上的清顯不同,再度迫近青年們的,是在行動的戰場上決一死戰的時代。勳便是他們的先驅。就是說,兩個輪回轉世的青年,分別死在了不同的戰場上。 那麼,本多會怎麼樣呢?本多還沒有任何死的跡象。他既不熱烈地渴望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現在,置身於這暑熱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熱火箭般的暴曬下,本多覺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恰似臨近死亡的最後的輝煌。 「從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兩位暹羅王子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我曾和他們過從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瑪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瑪四世的孫子庫裡薩達殿下。不知他們二位近況如何?來到曼後,我很想見見他們。可是,我擔心他們早已不記得我了,貿然前去打攪有點兒……」 「您怎麼不早說呀?」萬事亨通的菱川對本多的見外頗為不滿似地說道。「不管什麼事,只管問我,我會給您滿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見到兩位王子呢?」 「這可就難了。他們是拉瑪八世陛下最信賴的兩位伯父,現在伴隨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們幾乎是傾巢出動,所以目前宮殿裡是空蕩蕩的。」 「太遺憾了。」 「不過,要是您運氣好,或許可以見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親眷。說起來讓人費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個人留在了曼,她剛滿七歲,由宮女們侍候著,住在叫做薔薇宮的小宮殿裡,就像被幽禁在裡面一樣,真夠可憐的。」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擔心帶她的外國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據說這位公主自懂事後總是說自己不是泰國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轉世,自己真正的故鄉是日本。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不退讓。要是有誰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饒地哭鬧,所以,宮女們都維護著她的這一幻想,侍候她成長。謁見公主是很難的。好在先生有那層關係,只要說話得體,也許會有希望的。」 第三卷 曉寺 第二章 本多聽菱川這麼一說,就打消了馬上去謁見這位可憐的神經質的小公主的念頭。 薔薇宮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會在那裡面。寺院是不會飛走的,小公主當然也不會飛走。可以想像得到,在這個國家裡,瘋狂就像那裡的建築那樣,又像永不停歇的單調的金色舞蹈那樣,窮盡奢華,永無終結。本多想,過幾天之後,自己要是還有心去見小公主,再請求謁見也不遲。 這樣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於熱帶氣候而感覺倦懶,一半是由於上了年紀,力不從心的緣故。本多的頭髮已開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虧得他小時候輕度近視,所以還沒戴上老花鏡。 到了本多這般年紀,遇事能以自己掌握的諸多法則來衡量。自然災害另當別論,而歷史事件,無論多麼意想不到,都是經過了長時間的逡巡,就像面對愛情時,躊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滿足自己的願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實現的事情,必然帶有偽劣品的氣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行為符合歷史的規律,對一切事物處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無所獲,意志卻被消磨殆盡,這樣的事本多見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連看起來完全由自己的欲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殺行為,為了完美地實現它,勳也不得不在監獄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時間。 可是,回想勳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說他們是扮演了先驅者——星辰闌幹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色。誠然,他們期盼黎明的到來,但他們展現出的卻是暗夜。如今,時代終於擺脫了黑夜,迎來了煩躁悶熱的清晨,這正是他們未敢奢望的清晨。 日德意三國結盟,觸怒了部分日本主義者和親法派、親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歐洲的大多數人,以至守舊的泛亞論者們的歡迎。在他們看來,不是與希特勒,而是與日耳曼森林結婚;不是與墨索里尼,而是與羅馬的萬神殿結婚。它是日耳曼神話、羅馬神話與《古事記》之間的結盟,是具有陽剛之美的東西方各教的眾神聯誼。 對此類浪漫的偏見,本多自然不會信服,但時代正熱中於一些令人戰慄的事情,正在夢想著什麼。因而,本多從東京來到這裡後,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閒暇反倒引發了他的疲憊感,無法阻止自己終日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 很久以前,本多與19歲的清顯交談時,曾發表過「參與歷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質」的主張,至今他仍沒有改變。19歲的青年對自己的性格懷著本能的畏懼,在一定情況下,會成為極正確的預見。本多這樣主張的同時,對自己生就的固執性格卻感到絕望。這種絕望感逐年遞增,最終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性格也因此而不見絲毫的改變。 他想起從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導下,讀過的幾部佛教經書,其中《成實論》的「三報業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經文: 「行惡見樂,因惡未熟。」 雖說在曼受到了熱情款待,所見所聞乃至飲食都見到了地道的熱帶情調的慵懶的「樂」,但也不能證實這將近五十年的歲月中,自己從沒有「行惡」。想必自己的「惡」尚未成熟得如同從樹枝上自然墜落下來的醇香的果實吧。 在這個信奉小乘佛教的國家,南傳大藏經的素樸的因果論中,混雜了本多年輕時深受啟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諸神隨處可見。寺院屋簷上裝飾的聖蛇和金翅鳥,使7世紀的印度戲曲《龍喜記》流傳至今,印度教的毗濕奴神就提倡奉養金翅鳥。 到這裡以後,本多的考證癖又冒了出來。使他的前半生總是與合理的事物無緣的,正是神秘的轉世。他感興趣的是,小乘佛教對此是怎麼解釋的呢? 據學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學劃分為六個時期。 第一期是梨俱吠陀時代。 第二期是祭壇哲學時代。 第三期是奧義書哲學時代,即公元前8世紀至5世紀,以梵我一體為理想的自我哲學時代。輪回思想從這一時期開始發端,這是與「業」的思想相結合而產生的因果律,與「我」的思想相結合形成了體系。 第四期是各學派分立時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1世紀的小乘佛教完成時代。 第六期是持續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興盛的時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