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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日頭從對岸的曉寺那邊緩緩墜落下去。巨大的餘輝勾勒出二三個高塔的剪影,籠罩了敦布裡密林的開闊景觀。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線的海綿,綠得蔥翠欲滴。舢板往來如穿梭,烏鴉成群地飛翔,玫瑰色的污濁河水好像凝滯了一般。

  「一切藝術都是晚霞啊。」菱川說,然後略微頓了頓,觀察了一下聽者的反應,這是他在發表見解時的習慣。這短暫的沉默對本多來說,比菱川的饒舌更讓他討厭。

  菱川的臉像泰國人一樣曬得黝黑,只是比泰國人顯得乾癟憔悴一些。在落日的餘輝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所謂藝術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個時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續下來的白晝的理性,被晚霞無意義地濫施色彩所踐踏。以為會永恆持續下去的歷史,也突然意識到了末日的來臨。美,橫亙在人們面前,把人世間的一切變為徒勞。每當看到晚霞的燦爛輝煌,看到火燒雲翻卷奔湧,就覺得『更美好的未來』之類的囈語黯然失色。呈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氣裡充滿了色彩的毒素。它預示著什麼即將開始呢?什麼也沒有開始,只有終結。

  「晚霞中什麼本質的東西也不存在。的確,黑夜有本質,那是宇宙的本質,宇宙是死和無機的存在。白晝也有本質,人世間的一切都屬￿白晝。

  「所謂晚霞的本質是根本沒有的。他只不過是場遊戲,是一切形態、光和色的無目的的嚴肅的遊戲。你看那紫色的雲。如此色彩絢麗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極少見的。晚霞是對一切左右對稱的藐視。這種對於秩序的破壞,是與對更根本的東西的破壞密切相連的。如果把白晝的悠悠白雲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話,那麼道德是可以著色的嗎?

  「藝術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預見,並準備親身實現每個時代的最大的末世觀。在藝術中,對於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個時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關於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爐火純青的了。這一切都期待著形式,期待著在短暫的時間裡將人世間的生活掠奪一空的形式,這形式不正是晚霞嗎?那麼這又是為了什麼呢?其實,什麼目的也沒有。

  「最微妙的最細枝末節的神經質的美的判斷(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黃色的雲彩的,無比香醇的曲線),與遼闊天空的普遍性相關聯,將其深處的東西以色彩顯露出來,並與表面性相結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說晚霞在表現,表現是晚霞的惟一機能。

  「人們的羞恥、喜悅、憤怒、不快等被佈滿了天際,人類從來見不到的內臟的色彩,依靠這大手術而展現於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細微的溫柔和殷勤與世界苦①相結合,於是,苦惱變成了刹那間的快慰。人們在白天死抱著的無數小理論,被捲入天空的感情大爆發和豪放情感的奔湧之中。人們看透了一切體系的無效。總之,它被表現出來了……持續十幾分鐘……然後結束。

  ①世界苦:佛學的術語。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飛翔的性質。晚霞或許是這個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時煽動羽翅,閃現出色彩一樣,世界也在那個瞬間閃現出它飛翔的可能性,晚霞時刻的萬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飛舞交錯,……最後墜落死去。」

  本多漫不經心地聽著菱川大發議論,一邊眺望著對岸的地平線漸漸隱沒於蒼茫暮色中去。

  菱川說一切藝術都是晚霞?而那邊就是曉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參拜了對岸的曉寺。

  正值日出時分,這是去曉寺最理想的時刻。天色微暗,惟見塔尖沐浴在晨曦裡。從前方的吞武裡密林中,傳來百鳥的鳴囀。

  走到近旁,看見塔上到處鑲嵌著花花綠綠的中國瓷盤。這寶塔由雕欄分層,第一層是茶褐色,第二層是綠色,第三層是藍紫色。無數的瓷盤就像花朵,有的以黃色小盤作花蕊,並以彩盤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盤作花瓣,將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頂,葉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幾頭白象向四方垂著鼻子。

  整座寶塔的重疊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壓抑,充斥著色彩與光輝的寶塔層迭而上,越來越細,仿佛重重疊疊的夢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臺階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紋,每一層都用人面鳥的浮雕支撐著。一層一層儘管不斷被多重的夢、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禱所壓垮,依然繼續向上累積,徐徐逼近天空,成為一座色彩斑斕的寶塔。

  塔上那千百個碟子成了無數面小鏡子,敏捷地捕捉著湄南河對岸的晨光,這個巨大的螺鈿工藝品閃爍著炫目的光輝。

  這座塔長期以來一直以它的色彩起著晨鐘的作用。那是響徹寰宇的,與拂曉最為和諧的色彩。它擁有與拂曉同等的氣勢、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寶塔漸漸將它的身姿投向了將湄南河照成了紅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預告著炎熱的一天又開始了……

  「寺院您已經看得夠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領您去個有趣的地方。」菱川對茫然眺望著暮色中的曉寺的本多說。「臥佛寺、護國寺您已經去過了。去大理石寺院時,正趕上攝政參拜。昨天早上又參觀了曉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這幾處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斷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時正在想著那本清顯的《夢的日記》。為了在無聊的旅途中閱讀而把它帶上了。到了這裡後,由於炎熱和倦怠還沒有開始讀。以前看這本書的時候,感受到的那種夢幻般的熱帶風情的豔麗,依然歷歷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這次到泰國來並非只是為了工作。他通過清顯認識了兩位暹羅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齡,目睹了清顯與月光公主的愛情悲劇以及綠寶石戒指的失竊。旁觀者清,那幅記憶模糊的畫面,在鏡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來。總有一天要去訪問暹羅,成了他的宿願。

  然而47歲的本多,不知不覺染上了這樣一種習性,對於內心細微的感動也會特別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瞞或誇張。那是自己最後的熱情了,本多回憶著,那是為營救清顯轉世的勳而辭職的熱情,……並且親身體驗了「救濟他人」的觀念的徹底失敗。

  自從不相信能夠救濟他人後,本多反而作為律師發揮了自己的能力。喪失了熱情以後,在救濟他人中不斷取得了成果。無論民事還是刑事,只要委託人不是有錢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業比他的父輩更為昌盛。

  窮律師擺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會正義的面孔來沽名釣譽,實在是滑稽。對於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體會。說實話,雇不起律師的人就沒有犯法的資格,但是仍有許多人出於某種一時的需要或愚昧而觸犯了法律。

  他有時覺得,沒有比將法律強加于廣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於需要或愚昧,那麼是否可以說,構成法律基礎的社會習俗也是如此呢?

  以勳的死為終結的「昭和神風連事件」之後,連續發生了多起類似事件。憑藉昭和11年2月26日發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國內的動亂。其後的「七·七事變」已過了5年,仍未結束。加上日德意三國同盟進一步刺激了列強,於是,人們紛紛猜測起了日美間爆發戰爭的危險性。

  但是,本多對於時代的推移、政治的糾紛、戰爭的迫近已不抱任何興趣,絲毫不為之一喜一憂。他的內心深處在崩潰。時代如驟雨般激烈動盪,無數的雨滴灑落到每個人的頭上,每個命運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襲。本多明白,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當然無論怎樣的命運,都無法預見其結局是否悲慘。歷史總是一面滿足著某些人的願望,一面違背著另一些人的願望。無論多麼悲慘的未來,也不會違背所有人的願望的。

  儘管如此,也不能認為本多已經變成了一個空虛而陰鬱的人。比起從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開朗了。他當審判官那時候,說話謹慎小心,就像躡手躡腳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經不這樣講話了,在衣著上也隨意多了,竟穿起了鋸齒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變得詼諧豁達了。只是到了這個酷熱難耐的國家後,不大隨便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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