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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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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暇且篤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時常去各處寺院參拜。一天黃昏,他傳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統路的小河畔,河兩岸種著合歡樹。 一對石馬守衛著大理石寺院的寺門,門上的古代高棉樣式的冠飾猶如白色火焰的結晶,鏽跡斑斑的門扉敞開著。從寺門通向正殿的石板路兩旁是碧綠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對古代爪哇式樣的小亭。修剪成圓形的灌木開著花,小亭的飛簷上雕刻著腳踏火焰的活靈活現的白獅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和護衛它的一對石獅子、歐式風格的低矮石欄杆以及大理石牆壁,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它們不過是為了將許多金色與朱紅色花紋襯托出來的一面純白的畫布。尖尖的拱形窗戶內側的鐵銹紅清晰可見,窗框上裝飾著精緻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圓柱頂端,躍然盤踞著金燦燦的聖蛇,環繞層層疊疊的朱紅色琉璃瓦飛簷,鑲嵌著翹首的金蛇。金蛇鴟尾構成的重簷各個尖端,神經質地向天空翹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後跟。這滿眼的黃金色,被熱帶的陽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牆上的白鴿顯眼。 突然,白鴿不知受到什麼驚嚇,一齊向暗淡下來的天空飛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這群白鴿,宛如從寺院那獨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裝飾中冒出的黑煙。 幾株椰樹木然佇立在庭院裡,這「樹噴泉」彎曲如弓,向著天空噴出碧綠的飛沫。 這些植物、動物、金屬、石頭和鐵銹紅都在陽光下融合著,跳躍著。就連守護玄關的那對白石獅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齒,密密排列在張得大大的獅子嘴裡,獅子的臉部猶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羅爾斯·羅依斯」轎車抵達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兩邊的小亭旁,身著紅色制服的少年軍樂隊,鼓起褐色的臉頰,吹奏起了樂曲。擦得鋥亮的圓號的喇叭口,縮映出了他們身上的紅制服。沒有比這種樂器更適合在熱帶的陽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軍服,佩帶著勳章,在十幾名衛兵護衛下進入了寺院。白上衣、紅腰帶的隨從撐著草綠色的傘給殿下遮擋陽光,有的侍從手裡捧著準備佈施的藍腰帶。 按照慣例,殿下大約參拜20分鐘左右。在殿下參拜時,人們要頭頂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時,殿內響起了中國胡琴的演奏聲,並夾雜著鉦鼓聲。撐傘的侍從扛著頂端鑲有佛塔裝飾的陽傘站在殿門口,頭戴僧帽式樣垂頸帽的四名衛兵排列在石階上。看不清殿內的情況,從陽光刺眼的戶外,只看見裡面燭火晃動,光線昏暗,不斷傳出誦經的聲音。在一陣加快拍子的伴奏聲過後,隨著一聲響亮的銅鐘,伴奏聲驟然停止了。 侍從撐開草綠色的陽傘,畢恭畢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頭上,衛兵們對殿下致以捧刀禮。殿下快步走出寺門,坐進了「羅爾斯·羅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遠去的群眾散去了,軍樂隊也散了,寺院又逐漸沉人了傍晚的靜謐。身披鵝黃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們來到河畔,有的讀書,有的交談。暗紅的落英、腐爛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對岸的合歡樹和豔麗的晚霞。太陽西沉,隱沒在寺院後面,地面的綠草也隨之黯淡下來。過了一會兒,寺院裡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圓柱、獅子和牆壁在餘輝下微微泛白。 臥佛寺。 18世紀末,拉瑪一世創建的這座寺院裡佛堂和寶塔林立,參拜的人們必須繞來繞去地行進。 烈日當空,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圓柱,髒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寶塔上鑲嵌著細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輝映著日光。紫色高塔的層層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磚貼成的,上面鑲嵌了無數的紅、黃、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製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綠色的塔。一隻懷孕的母狗,耷拉著滿是黑斑的粉紅色奶頭,踩在磨損得像被陽光的鐵錘擊毀了似的石板地上,搖搖晃晃走過去。 涅檠佛殿裡的巨大金色臥佛,倚靠在鑲滿藍、白、綠、黃各色圖案的瓷磚上,滿頭金色的螺發叢林般繁茂,長長的金色手臂支著頭,金燦燦的腳後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閃閃發亮。 臥佛的腳掌就是個精巧的螺鈿工藝品,每個細小的黑格子裡,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鑲成牡丹、貝殼、佛具、岩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鳥、獅子、白象、龍、馬、仙鶴、孔雀、三帆船、虎、鳳凰等圖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蹟。 敞開的窗戶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鋥亮的黃銅板。菩提樹下走過一群僧侶,他們披著的黃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黃色。佛堂外熱浪逼人,仿佛空氣也染上了熱病。綠油油的紅樹將無數氣根垂向寶塔間渾濁的池面。白鴿在池中小島上嬉戲,小島的岩石被塗成了藍色,岩石上畫著巨大的蝴蝶,岩石頂端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來看看以綠寶石主佛聞名遐邇的護國寺。 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來,從未遭受過毀壞的寺院。 小雨淅瀝。大理石臺階兩側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鳥的金色雕塑閃爍著光輝。朱紅色的琉璃瓦及碧綠的邊緣,被晶亮的雨絲襯托得格外絢麗。 瑪哈曼達帕回廊上,畫滿了《羅摩衍那》史詩的壁畫。 在壁畫中,隨處可見風神光彩照人的兒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羅摩顯得更加鮮活。有著茉莉花般牙齒的黃金麗人悉塔,被兇惡的羅刹王掠走,羅摩在戰鬥中,怒眼圓睜地奮戰著。 壁畫以中國山水畫和早期威尼斯的陰鬱畫風為背景,描繪了金碧輝煌的殿宇和猴神與妖怪的戰鬥。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騎著鳳凰,翱翔在暗黑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駕馭著裹衣跪地的馬匹,一條怪魚突然從海裡伸出頭來,正要襲擊橋上的軍隊。遠景是一個幽藍碧澄的湖泊,隱藏在森林草叢中的猴神拔出寶劍,準備伏擊走在濃密樹陰下的金鞍白馬。 「您知道曼的正式名稱是什麼嗎?」 「不太清楚。」 「全稱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瑪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瑪欣塔拉·希阿尤塔亞·瑪富瑪·波莆·諾帕拉·拉哈塔尼·莆裡羅穆。」 「怎麼講呢?」 「簡直沒法翻譯。就像這些寺院裡的裝飾似的,徒然的金碧輝煌,徒然的繁瑣,不過是為了裝飾而裝飾罷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諾帕拉是『九色金剛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裡羅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實就是挑選出許多華麗誇張的詞語,把它們像穿項鍊般穿起來而已。 臣子對國王陛下回答『是』的時候,要按照這個國家的繁瑣規定說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羅穆坎。賽克拉歐·克拉摩穆』。這只能譯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吧。」 本多倚在籐椅裡,心不在焉地聽著菱川神侃。 五井物產委派了這麼個似乎無所不知,卻又有些齷齪的蹩腳藝術家充當本多的翻譯兼嚮導。年已47歲的本多覺得,凡事聽憑於人,是自己對自己的禮讓,尤其在這種炎熱的國度。 本多是應五井物產之邀來到曼的。在日本談妥的交易,並按照日本的法律簽訂了合同之後,在外國因索賠而引起爭端時,即便在外國的法庭被提起訴訟,也會發生國際私法上的問題。何況外國律師根本不瞭解日本的法律。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從日本請來有權威的律師,向對方律師詳細說明日本的法律,來協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產向泰國出口了十萬箱解熱劑「卡洛斯」,其中有三萬箱藥片受潮變色而失效。標簽上明明寫著有效期限內,卻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這種不法行為,本應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債務來處理,但對方卻以刑法上的欺詐罪提起訴訟。對於下屬的藥品公司出現的商品瑕疵,五井物產當然應負民法第715條的「無過失賠償責任」,但這種國際私法上的糾紛,必須要有像本多這樣的本國幹練律師的協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首屈一指的東方賓館裡,房間面向湄南河,美麗的景色一覽無餘。天井上懸掛的白色大吊扇吹來微風。到了傍晚,還是去靠近河邊的庭院,享受涼爽的河風更愜意。本多和來給他做夜晚導遊的菱川一起晶著飯前酒,一邊聽著菱川東拉西扯。他倦懶得就連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談話比拿起銀匙更覺得沉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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