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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在身背後,宅邸內一片嘈雜,喊聲四起。阿勳感覺到,那嘈雜聲和光亮都在向自己這邊追來。

  阿勳一邊奔跑,一邊摸著學生服內兜裡的小刀,卻又覺得還是手裡握著的短刀更為可靠,便握著短刀繼續奔跑。

  呼吸急促,膝頭發軟。阿勳這才深切地知道,一年的獄中生活,已使自己的腿腳虛弱到何等程度。

  柑橘樹一般都栽種在面向大海的梯田裡,可藏原家的橘田卻好像擺放偶人的架台,把一株株的橘樹分別栽種在劃出來的一個個土臺上,再用石牆加固這無數的土台。這些土台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承受著陽光,卻又都參差不齊地向大海方向傾斜。橘樹平均八九尺高,樹根都用稻秸深深地覆蓋起來,樹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

  阿勳在黑暗裡從一塊橘田奔到另一塊橘田,可無論跑到哪裡,卻都有壓彎了枝頭的柑橘遮擋著去路。阿勳竟像是迷了路,努力尋找著方位。大海好像就在附近,卻怎麼也趕不到那裡。

  當他終於跑出橘林後,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了。再往前去,便只有大海和天空了。緊挨著斷崖的石階,一直蜿蜒到了橘田盡頭用樹枝編成的籬門外。

  阿勳扯下一個柑橘,這時才發現手中早已不見了短刀。大概是跑過來的途中,不斷用手抓住樹枝,使臉部避免撞上下部樹枝時丟掉的。

  樹枝編成的籬門很快就打開了。從這裡看去,沖打著岩石的波浪,正在石階下濺起陣陣白色的飛沫。阿勳這才注意到了潮水的轟響。

  橘田外不知是否還是藏原家的地界。在那裡,古樹覆蓋著崖頭,一條小徑從樹叢間穿過。阿勳跑得已經疲倦了,但仍然拐人那條小徑,不顧枝葉刮蹭面頰,繼續往前奔跑著,腳上纏繞著蔓草。

  很快,崖頭上出現了一個像是挖出來的洞穴一般的處所。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塊佈滿青苔、遭到侵蝕的岩石。巨大的常綠樹的枝葉從上下彎曲的頂端低低垂掛下來,遮掩住了那個凹進去的洞口。纖細的瀑布水流,從長滿了羊齒草的岩石表面上蜿蜒而下,穿過草叢注入大海。

  阿勳在那裡藏住身子,平息著心臟劇烈的跳動。耳邊只有潮水的喧囂和海風的呼嘯。由於喉頭乾渴,便胡亂剝開柑橘的果皮,把橘子整個塞進了口裡。阿勳感到一股血腥,那是粘附在柑橘表皮上正要凝結的血塊。

  不過,血腥味並沒有破壞果汁滋潤著嗓子的美味。

  透過枯草、枯乾了的草芒、垂掛在眼前的長綠樹的枝葉以及蔓草,看到的便是黑夜中的大海了。沒有月亮,但在天空微光的反映下,海面現出了黑色的光亮。

  阿勳正坐在潮濕的泥土地上,脫下學生服上衣,從內兜裡取出了白鞘小刀。小刀確實還在,這使得阿勳的全身感到一陣安逸,如同放下了一塊石頭一般。

  學生服上衣裡還穿著毛衫和貼身汗衫,但在寒冷的海風下,剛一脫下上衣就渾身顫抖起來。

  「很久以後才會日出,不能再等下去了。沒有初升的太陽,沒有勁松的樹蔭,沒有閃耀著光亮的大海。」阿勳在想。

  脫去所有襯衣半裸著身體後,反而感到亢奮起來,寒意也消失了。解開褲子,露出了腹部。當阿勳拔出小刀時,橘田那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叫聲。

  「是海上,一定是乘船逃走了!」阿勳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在喊叫著。

  阿勳深深地呼吸著,用左手撫摩著肚皮,然後閉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壓在那裡,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進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間,一輪紅日在眼瞼背面粲然升了上來。

  (完)

  第三卷 曉寺 第一章

  曼￿正值雨季,空氣中蘊涵著雨霧,雖然驕陽似火,卻時有細雨霏霏。而天際總會露出一方青藍,偶爾層雲遮日,卻可見雲層邊洩露出來的燦爛光照。驟雨襲來之前,蒼穹低垂,陰沉可怖,墨黑的烏雲籠罩著綠色椰樹點綴的街巷。

  要說曼￿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時代,當時,這裡橄欖樹繁茂,因而起名為曼(城)穀(橄欖),古名還稱作「天使之都」。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運輸全部依賴運河。所謂運河,不過是在修築道路時,挖去了土方的凹處形成的河道;蓋房子時,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這些池塘與河道自然連通,便有了這條四通八達的運河,運河最終匯入萬流之源的湄南河,陽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當地居民的膚色。

  市中心隨處可見帶露臺的歐式三層小樓。在外國人聚居區,有許多二三層的磚瓦房。這裡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蔭樹,由於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馬路的部分路段已鋪好。未遭厄運的合歡樹,像一層厚厚的黑沙覆蓋著街路,遮擋了炎炎烈日。被曬蔫的小草,在夾雜著雷鳴的驟雨後,倏然恢復了生機,挺起了葉梢。

  這裡的繁榮景象,使人聯想起中國南方的某個城市。敞著篷的雙座三輪車往來如梭。偶爾看見來自斑卡披周圍的水田的人,牽著背上落著烏鴉的水牛走過。得了麻風病的乞丐呆在角落裡,皮膚上像是沾滿了油黑的污點。男孩子都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女孩子腰間裹著金屬制的蛇腹圖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賣稀有的水果和鮮花。華人街的金店門口,垂簾般懸掛著一排排光燦耀眼的純金鎖。

  然而到了夜裡,整個曼￿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發電的旅店外,點染街頭的只有那些擁有多功能變壓器的有錢人家閃爍的亮光,仿佛祭祀時的點點燈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燈或蠟燭。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著佛龕前的一支蠟燭度過夜晚,從外面隱約可以看見竹席地鋪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著茶色的粗大線香。對岸住家的蠟燭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時被過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羅改國號為泰國。

  曼￿被稱為「東方威尼斯」,並非根據外觀上的對比,二者無論在結構和規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據是兩城市都依靠著無數運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擁有眾多的寺廟。曼￿的寺廟達七百座之多。

  高聳於綠蔭之上的皆是佛塔,它們迎來最早的一縷晨曦,送走最後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陽光下時,則是色彩絢麗,瞬息萬變。

  拉瑪五世朱拉隆功大帝於19世紀修建的大理石寺院,雖然不大,卻是最新最華麗的寺院。

  當今的拉瑪八世阿南朵·瑪希侖陛下,于昭和10年,11歲時即位,即位後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學,如今已17歲,仍在洛桑勤奮學習。留學期間,鑾披汶總理執掌大權,攝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兩位攝政,第一攝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攝政是布裡奇·帕儂姆約,掌握著攝政府的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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