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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是的,我接受了,因為我被新河男爵關懷先輩的情意給打動了。後來,靖獻塾便朝著繁榮、昌盛的方向長足地發展起來了,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讓我們遭到逮捕,從而保護了藏原,對嗎?」

  「我知道你會這樣想的,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為父親,無論接受了多少鉅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財界巨頭之間,是知道誰更重要的。」

  「因此您採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兒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還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對吧?」

  本多高興地看到,阿勳的眼睛終於又開始像以往那樣燃燒起來了。

  「不對!這正是你想法中的淺薄之處。你必須知道,這個世界是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國去,就無法回避人世間的這種複雜關係。你越想擺脫這種關係,它就越是緊緊地纏繞在你的身上。只有堅守節操,才能不為這種關係所困擾。

  「我就不為這種關係所困擾,阿勳。

  「在我來說,無論接受了多少錢,你若是想刺殺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幹好啦,大不了事後我切腹陪罪罷了。這點精神準備,我在接受錢款時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錢而不交貨,那是欺詐。而國士則不然,錢是錢,信義是信義,這是兩回事。錢儘管去花,為了信義則切腹自殺就可以了。事情不過如此而已。

  「就是這種精神準備啊,為了讓你具有這種男子漢的精神準備,我才敢於說出以上這些話的。出污泥而不染,這才是真正的純粹。厭惡污濁則不可能辦成任何事情,也永遠成不了男子漢,阿勳。

  「我說到這種程度,你也該明白了吧。之所以讓你被捕,並不是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認為那時你採取行動、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會很高興地讓你去死的。我沒那麼做,只是因為我並不那麼認為。好吧,剛才也說到了這些,就不再重複了。正因為考慮到你的志向,疼愛自己的孩子,我才下決心讓你被捕的。是吞咽著血和淚下這個決心的。是吧,阿峰?」

  「阿勳,假如你不感謝爸爸的這番苦心,是要遭報應的呀。」

  阿勳默默低垂著頭,醉意在他的眉眼間染上了一層朝霞的色彩,擱在暖爐上的手在微微顫抖。

  看到這些,本多立刻意識到,從剛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勳誠懇進言的是什麼了。

  那是一句話,是在飯沼冗長而又自私的訓話中,只要一有間隙,就會從本多內心裡進濺而出的一句話。說出那句話來,可能會使一切全都歸於瓦解,也可能會使阿勳因此而覺醒,無所畏懼地奔向充滿陽光的遼闊原野……可是,假如只是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著頭的阿勳而說出那句話來,它就會是一句危險的話,或許將會把阿勳生涯中最純粹的這次苦惱當成這世上最愚蠢的東西……那句想要告訴阿勳的話就是:轉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將買來的鳥兒放生一樣讓它們拍打著翅膀一齊沖上藍天。然而,當本多看到再次抬起頭來的阿勳面頰上流淌著的眼淚時,他的這個想法也就煙消雲散了。阿勳就像被焦慮困擾著的一條身強力壯的狗那樣嚎叫似地說道:

  「我就是為幻想而活著的,以幻想為目標而行動,也因為幻想而受到了懲罰……我多麼想得到不是幻想的東西啊。」

  「成為大人後就會得到了。」

  「與其成為大人……是啊,或許還是轉生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為追求幻想而活著了。對嗎?媽媽?」阿勳笑了起來,臉上像是生出了許多龜裂。

  「說什麼呀?當女人有什麼好的?真混帳!喝醉了吧,竟說出這種話來。」阿峰生氣似的回答。

  接著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勳,很快就把面頰偎依在暖爐上睡著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間去睡。本多原想借這個機會告辭,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過去。

  佐和一言不發,細心周到地把阿勳放在了床上。這時,走廊裡遠遠傳來了呼喊佐和的聲音。佐和起身去後,房間裡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著了的阿勳兩人。

  睡著了的阿勳由於醉酒而滿臉通紅,痛苦地喘著粗氣。儘管是在睡夢中,他的雙眉依然威風凜凜地緊鎖著。忽然,本多聽見阿勳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聲說著夢話:

  「非常遙遠的南方。非常熱……在南國薔薇的光亮中……」

  這時佐和進來請本多。阿勳或許是在訴說那爛醉的昏熱,本多卻把這句曖昧的夢囈記在了心裡。絮絮叨叨地叮嚀佐和要細心照料阿勳後,本多向門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樣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營救阿勳,而且也終於營救成功了,可自己卻沒能生出一絲滿足的感覺來。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又是個晴朗的日子。

  一大清早,附近警署的便衣警察坪井就來串門。他是來觀察動靜的。

  這位50歲上下的警察是劍道二段,他又一次傳達了署長的意思,希望阿勳每個星期日到警署的練武廳去指導少年們練習劍道。然後他這樣說道:

  「哎呀,出於職業上的考慮,署長不好公開進行褒揚,可背地裡對你卻很敬佩哩。請你這樣的人來教導少年們學習劍道,同時灌輸日本精神,也是家長們的希望啊。如果不上訴的話,新年一過就想來拜託你。當然嘍,我想是不會上訴的。」

  阿勳看著身穿便衣的警察那褲縫不直的褲子,不禁想像起自己在教少年們劍道的過程中衰老下去的樣子。那時,從防護面具後包頭布毛巾的隙縫中,用紫繩系著的白髮會閃現出光亮來吧。

  便衣警察回去後,佐和把阿勳請到了自己的.房間裡。他說:

  「好久沒在鋪席上躺過了,我枕著褥墊,胡亂翻閱著這一年裡積存起來的《講談俱樂部》,真是美不可言啊。先不說這些。雖說是在反省期間,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總呆在家裡也真受不了呀。好在和我一起出門也還是可以的,因此今天晚上去看看電影什麼的吧。」

  「噢。」阿勳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又覺得這樣未免過於簡慢,就說,「到朋友家去拜訪一下也好,只是……」

  「算了,算了,現在大家最好還是不要見面,免得見面時不留神說出本來不想說的話。」

  「的確也是這樣。」阿勳沉默著,沒有說出想去看望的人的名字。

  「你有什麼事要問我嗎?」在一陣可疑的沉默之後,佐和開口說道。

  「是啊,其實,父親的談話裡還有一處沒弄明白。也就是說,是誰把我們的事告訴父親的?而且,很可能是在那次被捕的前不久。」

  佐和失去了一直流露出來的無憂無慮的神情,突然悶聲不響地沉默起來,卻使得阿勳感到了不安。這沉默仿佛在毒化著世界。阿勳忍耐不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通過透明窗玻璃灑在鋪席上的充沛日光,把自己的爪子搭放在鋪席那褪了色的茶色布包邊上的情景。

  「你真的想知道嗎?聽了後不會後悔吧?」

  「我想面對現實。」

  「那我就說了吧,反正先生也已經說得那樣清楚了。

  「其實,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去年11月30日的晚上,槙子曾給先生來過一個電話,是我去通知的。先生出來接了電話,我不知道槙子在電話裡對先生說了些什麼。聽完電話後先生立即準備外出,連隨從也沒帶就出去了。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佐和的溫和中含有一種勤快,像是事後在為冷得發顫的人的肩頭披上毛毯。

  「我知道你喜歡槙子,還知道槙子也喜歡你。說不定,槙子爆發出來的熱情,比你的還要高出很多倍呢。可正是這種爆發熱情的方式,才產生了可怕的後果呀。

  「當她作為證人出庭作證時,我看到了她的本性,覺得她是個非常可怕的女人。這可是我的真實感受啊。為了救你的性命,那個女人竟把一切都賭上去了。與此同時,她也盼望你能在牢房裡一直呆下去。你明白嗎?

  「而且,你還必須瞭解槙子以前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槙子以前的丈夫雖說也愛她,可同時又是個放蕩不羈的酒色之徒。若是一般的女人,也就會一聲不響地忍受著。但槙子卻很矜持,沒法容忍這一切。而且,她又是那麼愛慕她的丈夫,就更加難以忍受這一切了。於是,她不顧社會議論而回到了娘家。

  「因為她是這麼一個人,所以當她重新迷戀上一個男人時,就再也不會掉以輕心了。越是迷戀上男人,她對未來就越是感到不安。以往那些痛苦的經歷,使得她決不再相信男人。終於,她寧可自己所傾心的男人不能在身邊,寧可忍受著不能與這個男人相會的無限痛苦,也要把他作為只屬￿自己一個人的男人。當然,她的這種心理變化也是很自然的。你想想看,男人決不會見異思遷的地方是哪裡?對女人來說,最最放心的地方又是哪裡?那就是牢房!你剛剛被她迷戀上,就被她扔進了牢房。你真該慶倖生了一個男兒身啊。嗯?我實在羡慕你那不淺的豔福哩。」

  佐和不顧一切地說著,同時撫摩著他那蒼白、浮腫的面頰,也不看阿勳一眼,喋喋不休地接著往下說:

  「今後要躲開這種危險的女人,讓你同各種可愛的女人交往吧。先生也已經吩咐過了,還給了很多零用錢。儘管這是從藏原那裡間接得來的錢,可就像先生所說的那樣,錢是錢,信義是信義。你還沒有抱過女人吧?

  「今天晚上不去看電影嗎?是去芝園館看洋玩意兒,還是到國學院大學旁邊的冰川館去?那裡正掛著千惠藏的照片哩,去看看也好。然後就到百軒店喝上一杯,最後兩人再趕到圓山町去吧。先生所說的成人儀式一定要辦。要是決定上訴那就全完了,因此必須在那之前儘快把事情辦完。」

  「那些事,還是放在決定不再上訴之後再說吧。」

  「可要是上訴怎麼辦?那可就全泡湯嘍。」

  「那就到時候再說吧。」阿勳固執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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