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島由紀夫 > 豐饒之海 | 上頁 下頁 |
一五四 |
|
「我是在昨天的報紙上看到的。《皇道新聞》報用了第一版的整整一面哩。」津村在說話中提到了一家右翼報紙的名字。「這實在是一件混帳事。」 津村從懷中取出一份折疊起來的對開版報紙遞給了阿勳,然後從正閱讀著報紙的阿勳肩頭看過去。他呼出灼熱的氣息,仿佛要用憤怒的視線刺穿那份報紙,重複著說道:「這實在是一件混帳事。」 報紙印刷得很粗糙,不少鉛字缺筆少劃。登載在上面的這條報道,是從與伊勢神宮有聯繫的神道系統報紙上轉載來的。中央的報紙則沒有登載這條報道。報道的內容是這樣的: 12月15日,藏原參加了關西銀行協會的一次聚會。返途中,在遊覽伊勢後飽餐了一頓他所愛吃的松阪肉。翌日早晨,又同縣知事一起參拜了伊勢神宮的內殿。 另外還有秘書和幾名隨從跟隨,但只為藏原和知事在卵石地上破格準備了兩把折疊凳。在進行奉獻玉串儀式時,有人把玉串預先送給了兩人。兩人站立著,用雙手捧著玉串聽祈禱辭。忽然,藏原感到後背一陣瘙癢,便用左手拿著玉串,用右手去抓撓,卻沒能夠著。於是,他又把玉串換到右手,再把左手繞到後背,可還是沒有撓著。 祈禱辭還在繼續著,不像就要結束的樣子。藏原躊躇起來,不知還如何處理手中的玉串。後來終於下了決心,把玉串放在折疊凳上,索性把兩隻手都繞到後面去抓撓。這時祈禱辭已經讀完了,彌宜走過來催促兩人奉奠玉串。 藏原忘了自己手中已經沒有玉串,與知事再三互相推讓著先行。終於,知事推讓不過,捧著玉串先去了。這時彌宜發現藏原手中並沒有玉串,一下子驚呆了,然而已經太晚了。把知事讓走之後,放下心來的藏原在自己的折疊凳上一坐下來,便把原先放置在那裡的玉串壓在了屁股底下。 在神樂聲中,這個失誤立即被不顯眼地處理掉了。沒等人們感覺到什麼奇異,藏原已經捧著新的玉串走到前面去了。但在目睹了這一切的青年神宮中,有人難以抑制自己的憤怒,把這事寫成了內部新聞,後又經人轉到了《皇道新聞》。 再也沒有比這更為瀆神的了。津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縱然是單純的失誤,可在參拜前夜吃了一肚子獸肉,不但不為自己在神前的失態而謝罪,而且還接過新的玉串,在洞察秋毫的神明面前,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想把這種公然瀆神的罪過,假作糊塗地蒙混過去。這樣一來,罪過也就越發大了……但阿勳隨即想到,這還不算是理當該殺的罪過。阿勳回過頭去,看到了少年津村那澄澈、激昂和憤怒的眼睛,不禁感到了一陣羞愧。 由於內心中這瞬間的動搖,抓著報紙的手指開了小差。對開版的報紙,被佐和伸過來的手一把搶走了。 「算了,算了,忘掉那些事吧!」也不知道佐和真的醉到了什麼程度,只見他把白胖的胳臂繞過阿勳的肩頭,硬要阿勳喝酒。阿勳這才注意到,佐和的肌膚已經變得如此陰鬱、慘白。 酒過一巡,大家拍著手唱起歌來,表演了兩三個即興節目後,塾長便命令散席。然後,他提議在自己的臥室裡點上暖爐,同本多、阿勳和佐和繼續喝下去。 本多這是第一次來到飯沼的臥室。在這間10鋪席房間的正中,鋪陳著異常妖豔的、繡著圈形花樣的暖爐蓋被,本多對蓋被的華麗和花哨感到驚訝不已。出於自己生來俱就的敏銳洞察力,本多立即感到,這是阿峰對公館貴族的生活情趣留下的殘影。在剛才的宴席上,本多就曾為飯桶上覆蓋著的青地錦絲棉被而吃驚。 看到飯沼和妻子相處的情形,本多馬上憑直覺感到,飯沼至今好像還沒有原諒妻子的過去。只是不知道,那是往昔與松枝侯爵的那個過去,還是在那之後的、離現在比較近的過去?不知為什麼,從飯沼身上總能看出決不寬恕妻子的表情,而與此相對應,阿峰身上又總有一種乞求饒恕的卑怯神情。但儘管如此,就像從這暖爐蓋被中可以看出的一樣,雖然與自己的審美情趣大相徑庭,可飯沼對妻子這種充斥家裡各處的淫奢的愛好以及淫奢所帶來的花裡胡哨的美的樣式,卻默默地接受了。這是非常奇怪的。本多在想,在飯沼本人的內心深處,或許仍然隱藏著對這種宮中女侍趣味的留戀之情? 本多被安排在背靠壁龕前側立柱的席位上。阿峰一面注視著長火缽上的銅壺裡放著的酒壺,一面用巧於手工的纖長指尖觸摸一下酒壺,像是在撫摩易於受驚的小動物。本多在想,以前她就是一個無論怎樣做出彬彬有禮的模樣,可都讓人感到她是一個淘氣的姑娘。 四個男人烘烤著暖爐,開始就著鹹魚子喝起酒來。 「今天,阿勳也可以放開量喝。」飯沼一邊給兒子斟酒,一邊向本多臉上掃了一眼,好像打算開始剛才所說的「惡治」了。 「爸爸今天要當著本多先生的面,說一些肯定會讓你嚇破膽的話。從今天起,你在身心兩方面就都是成年人了,爸爸今後也要把你當作成熟的大人來看待,把你培養成瞭解社會表裡的出色的繼承人。還是單刀直入地說吧。一年前你遭逮捕,顯然是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認為那個告密者會是誰?如果你懷疑誰,就說說看。」 「……不知道。」 「不要有顧慮,把你懷疑的人說出來看看!」 「……不知道。」 「那個人就是你的這個爸爸。怎麼樣。嚇了一大跳吧?」 「是的。」 本多感到很驚詫,從阿勳當時的表情中,竟沒有看到任何驚愕的模樣。在這一瞬間,飯沼避開兒子的視線,急急地往下說著: 「嗯?你是怎麼想的?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把自己最寶貴的兒子推給警察的冷酷無情的父親吧?嗯?我就這麼做了。不過,是一面哭著一面這樣做的呀。是吧,阿峰?」 「是呀,爸爸是哭著這樣做的呀。」阿峰在長火缽對面附和著說道。阿勳冷淡卻又不失禮貌地向父親問道: 「爸爸,是您報告警察的這我已經知道,可把我們想要幹的事告訴您的那人又是誰呢?」 飯沼的八字鬍微微顫慄著。好像急忙按住就要飛去的蝴蝶一般,飯沼用手摸弄著鬍子。 「我早就在進行周密的調查了。你認為爸爸是個睜眼瞎,那是你的疏忽。」 「是嗎?」 「難道不是這樣嗎?那麼,我為什麼要匆匆讓你被逮捕呢?這一點一定要讓你聽明白。 「說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認為這很了不起,甚至還有些羡慕。如果可能的話,也想讓你去實現理想。可那簡直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假如我放任不管,你肯定早已幹上了,也肯定早已死掉了。 「但必須讓你知道的是,我並不是像人世間一般的父親那樣,由於憐惜自己孩子的性命,為救孩子而不惜毀掉孩子的理想。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當時我徹夜不眠,在考慮怎樣才能既救孩子的性命,又要讓孩子實現理想。終於,想出了像現在這樣既救了你的命,而且從大局來看,從長遠來看,又能讓你實現更加遠大的理想的辦法。 「明白了嗎,阿勳?並不是只有一死才算是能幹,並不是只有粗暴地對待生命才算是忠義。誠惶誠恐,天皇陛下憐愛著每一位子民的性命哩。 「縱觀『5·15事件』以來的形勢便可以看出,社會上對政治腐敗深惡痛絕,而對這類事件則表示同情和讚賞。而且,你們又是這樣年輕和純粹,具備了被人們同情和讚賞的條件。倘若在此基礎之上,在眼看就要實現理想的時候遭到逮捕,社會上便可以更加放心地為你們喝彩了。你們與其採取行動,倒不如在採取行動之前便遭受挫折,以便成為更大的英雄。這樣一來,你們今後的活動就更容易開展,當真正的大規模維新運動到來之際,就能夠成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那時候,你們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參加戰鬥了。我的預料並沒有錯。在你們被捕後,無論從減刑請願書的數量上來看,還是從報紙的論調來看,社會上全都在褒揚你們。我的做法可沒有錯呀,阿勳! 「可以說,我仿效了故事中老獅子把自己可愛的孩子踢落到穀底去的做法。現在,你出色地從穀底爬了上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是吧,阿峰?」 「你爸爸說得對呀,阿勳。你現在真的變得了不起了。這都是因為你爸爸懷著老獅子般的父愛呀。你一定要感謝爸爸,他是因為疼愛你才這麼做的呀。」 本多感到,飯沼得意揚揚說出的這番話的話音剛落,就立即被聽話者沉默著的不快給衝垮了,恰似在海邊挖掘砂穴,無論怎麼嘗試,終將被湧上來的潮水衝垮一樣。事實上,當飯沼的話音還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勳,又看了看佐和。阿勳挺著胸脯,低垂著腦袋,佐和則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飲。 本多不知道,飯沼是否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下面的這些話全都說出來。不管怎麼說,飯沼害怕沉默下來。 「好吧,上面所說的這些,都還在你能夠理解的範圍之內。可是阿勳,你要想成為大人,就必須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須吞咽下婦人和孺子所不知曉的痛苦體驗。在過去的這一年裡,你的肉體通過了不如此則不能成為大人的關口,現在,則必須用你的心靈來通過這個關口。 「以前爸爸從未對你說起過,可你想過沒有,靖獻塾能夠如此興旺,是靠了誰的恩惠啊?」 「不知道。」 「說出他的名字,你或許會嚇一大跳。不是別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決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塾生們。這可是塾裡的最高機密啊。就連塾裡的這些房子,其實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給買下的。當然,我也作了種種努力來回報他的恩情。男爵並沒有白白花費這筆錢,否則,在那場責難炒賣美元的風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過來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勳的臉,那張臉卻是異常冷淡,絲毫沒有驚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飯沼不停頓地繼續往下說道: 「同新河男爵的關係就是這樣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幾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這以前,每月的錢都是通過秘書悄悄送來的,這次男爵要親自同我會面,是非常罕見的。 「男爵當時也沒說錢數,就交給我一個裝著鉅款的錢包,說:『這錢不是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訴你吧,是為藏原武介出的錢。不過,像他那樣的人,是不可能出錢來買自己性命的。而我則受到過藏原先生的諸多關照,所以並沒有對他說,這麼做完全出於我個人的意願。請你用這筆錢來保證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這些錢不夠還可以出,請你說出來。』於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對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