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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當然,我也考慮過借助更多的人力和武力,在把烏雲一掃而光之後再去升天。但後來我逐漸認識到,不採取這樣的方法同樣也可以達到目的。神風連的志士們,就是只憑著日本刀殺進現代化步兵營裡去的。只要鑽透烏雲最黑暗、被污染的色彩最濃厚的地方就行了。要使出全身力量,在那裡穿鑿出一個孔來,便可以升天去了。

  我並沒有想過要去殺人,但為了討伐和消滅毒害著日本的邪惡精神,就必須撕毀被那些精神纏繞在身上的肉體外衣。這樣一來,他們的靈魂也將得以淨化,還原成光明、直率的大和精神,以便和我們一起升上天際。但是,當我們破壞了他們的肉體後,假如不能立即果敢地切腹而死,不能儘快拋棄掉肉體,就不能完成靈魂升天這個十萬火急的使命。

  妄自揣度陛下心懷已是不忠。所謂忠,就是不惜捨棄性命也要符合陛下心懷。要刺破烏雲,升天而去,進入太陽的心懷,進入陛下的心懷。

  ……這些,就是我和我的同志們在內心裡所發誓言的全部內容。

  ……

  ——本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審判長的面部。本多發現,隨著阿勳展開陳述,在審判長那散佈著老人斑的衰老、蒼白的面頰上,漸漸地泛起了少年一般的紅暈。當阿勳陳述完畢,在椅子上坐下時,久松審判長便急急地翻弄起了文件。很顯然,這是故意掩飾內心衝動的一種毫無意義的動作。片刻之後,審判長說話了。

  ……

  審判長:就這些嗎?檢察官有什麼意見?

  檢察官:按照順序,先談談鬼頭證人。關於傳訊的這個證人,我想本法院肯定會有相當程度的瞭解。然而依本職所見,該證人所提供的證詞毫無價值。雖然還不能說是偽證,但我必須指出,日記的可信程度是非常值得懷疑的。至於作為文件的日記所具有的物證能力,我也表示非常懷疑。尤其是證詞中提到了「如同姐弟一般的愛情」,飯沼和鬼頭兩家長期交往,因而應當考慮到這其中當然會產生的種種感情因素,應當注意到被告飯沼所說的「摯愛」那種相互間的默契。因此,無論鬼頭證人的證詞,還是被告飯沼的陳述,都讓人感覺到一種不自然的誇張,這是很遺憾的。據本職看來,傳訊這個證人不是一個妥當的處置。

  至於被告飯沼剛才所作的冗長陳述,則充滿了空想的主觀因素。從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在慷慨激昂地坦陳心志,可在重大問題上卻好像在故意含糊其辭。比如,那個要把烏雲一掃而光而需要借助更多人力和武力以便舉事的計劃,為什麼竟變成了只需在烏雲上鑽開一點便感到滿足的心境了呢?這是一個不容忽略的飛躍。我認為,該被告是在故意避開這其中的原委。

  此外,儘管北崎證人對日期記憶有些模糊不清,可他所說的去年10月末或11月初,堀中尉怒喝道「行了,中止吧!」這句證詞,我仍然認為是非常重要的旁證。因為,這句話與被告飯沼在陳述中提到的10月18日換購刀一事在時間上有著明顯的內在聯繫。假如換購刀在前,叫喊「中止吧」那一晚在後,那就是另外的問題了。可時間的順序卻恰恰相反,因而前後應該是吻合的。

  ……

  ——同檢察官和律師商量了下次公審的時間後,審判長便宣佈第二次公審閉庭。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八章

  昭和8年的12月,在臨近官署年末停止辦公的26日這天,第一審判決下來了。雖然不是本多所希望的無罪,可判決書正文上寫著:「對被告人免除刑事處分」。

  判決引用了刑法第201條預謀殺人罪附項裡的「但是,可視具體情況免除其刑事處分」這一條款。判決書詳細敘述了免除所有被告刑事處分的理由。儘管認定了預謀殺人罪的犯罪事實,但考慮到除佐和外,其餘同案被告均很年輕,而且犯罪動機純粹,顯然出自于愛國至情,加之策劃後仍堅持犯罪意圖的證據不夠充分。此外,從佐和的年齡上來說,倘若他是主謀,則罪不能赦。但他只是中途參加了策劃,並沒有進行指導事實,所以也同樣免除了刑事處分。

  本多認為,如果是無罪的話,檢察官上訴的概率還很高,可現在既以這樣的形式結案,估計檢察官不大再會上訴了。反正一周之內就會清楚的。

  被告被悉數釋放,回到各自的親人身邊去了。

  26日這天晚上,靖獻塾舉行了內部的祝賀宴會。本多作為主賓,與塾長夫婦、阿勳、佐和以及所有塾生共同舉杯祝賀。也邀請了槙子,可她卻沒來。

  宴會開始以前,阿勳精神恍惚地聽著收音機的廣播。他聽了6點鐘兒童節目時間的童話劇,聽了6點20分村岡花子的「兒童新聞」,聽了6點25分近衛師團軍醫部長的「市民防護毒氣之心得」。在聽到6點55分哈羅爾德·帕馬的「時事」節目時,被催促著匆匆站起了身。自從回到家裡後,阿勳只是微笑著,一句話也沒說。

  兒子被釋放回來後,母親盡情地哭了一場,然後她換上漿洗得很光潔的烹飪罩衣,把自己關在廚房裡用菜刀切起了冬菜。為阿勳的出獄而興高采烈地前來幫廚的主婦們,使得廚房顯得格外狹小。母親的手指尖忙碌地指揮著,像是對周圍的盤子放射出道道看不見的光芒,那些盤子裡便立即堆滿了生魚片和烤肉等各色菜肴。從廚房傳過來的婦女們的笑聲,在阿勳聽來簡直恍若隔世。

  前去迎接阿勳和佐和的飯沼和塾生們,回來的途中在皇城前和明治神宮做了感恩參拜。回到家裡後,一家人又趕緊參拜了另一個設在另一棟房子裡的神殿。這些儀式都結束後,阿勳才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對諸神的感謝就這樣結束了,因此在宴席上,就只剩下向在這人世上最應該感謝的人——本多致謝了。穿著條紋裙褲的飯沼退坐在遠遠的末席,兒子和佐和則分坐在他的左右兩邊,向本多深深地施禮致謝。

  阿勳按照吩咐動作著,就連微笑似乎也是按吩咐做出來的。他的耳邊仿佛有什麼在嗚叫著、喧鬧著,眼前則好像有個耀眼的東西在晃動。長期以來一直夢想著的東西被送進了口中。然而,準確無誤的五官此時卻遠離了事物的現實感,菜肴如同夢中的美味一般顯得虛無縹緲。阿勳覺得,自己現在正坐著的這間12鋪席的房間,在陽光毫不客氣的照耀下,忽然間竟變得如同一百鋪席、二百鋪席那麼大的寬敞客廳,一群人正圍坐在遙遠的對面舉行祝賀宴會。他們全都是些自己所不熟悉的人。

  本多立刻注意到,阿勳的眼睛裡失去了進射而出的那種獨特的光亮。

  「這沒有什麼奇怪的,他還在發愣哩。我也有過這種體驗。當然,我沒在裡面呆這麼長的時間,可也有7天左右,當時感到好像虛脫了似的,沒有任何獲得自由的感覺。」飯沼一面嘲笑著本多的不安,一面小聲說著,「不用擔心,本多先生。您知道嗎,為了這孩子,我要把今天當作什麼賀日?不是別的,是要把今天當作祝賀這孩子成人的日子。雖然他還有一些日子才滿20歲,可在阿勳的生涯中,今天是他感受最深刻的一天。毫無疑問,這一天也將是他的新生之日。從今天晚上開始,我要對阿勳進行大刀闊斧的惡治,把他作為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對待,以便使他真正清醒過來。請先生體諒我這個作父親的心情,希望不要從旁制止。」

  在另一邊,阿勳和佐和一起正被其他塾生圍著喝酒。佐和大聲講述著獄中的故事,激起了大家的興致,阿勳卻微笑著沉默不語。

  最年輕的塾生津村平素就敬重阿勳,他對佐和這種過度的詼諧感到不耐煩,倒是更想聽聽阿勳那冰霜一般嚴峻、激烈的話語,就一直坐在阿勳的身邊。但是阿勳卻沒說起任何事,於是津村自己便嘀咕道:

  「阿勳君,你知道藏原幹下了什麼混帳事嗎?」

  藏原這個名字雷鳴般地在阿勳耳邊迴響。一聽到這個名字,剛才還好像那樣遙遠的周圍的現實,便立即變成了被感官所觸及的事物,就像汗濕了的背心粘貼在皮膚上一樣。

  「藏原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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