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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聽著這一問一答,本多不禁為阿勳出乎意料地殺開一條血路而喝彩。被追逼得走投無路的阿勳,終於掌握了成年人的智慧。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尋覓到了既可以救槙子,又能夠救自己的惟一途徑。至少在這一瞬間,阿勳不是那種只知道橫衝直撞的鹵莽的小獸。

  本多在盤算著。所謂「預謀」,不僅要有犯罪的意圖,而且還必須要有能夠證實其預謀的行為,這樣罪名才能夠成立。槙子的證詞只能證明犯罪意圖,從審判全域來看是無足輕重的。不過,如果考慮到審判長從中得出的「心證」這一因素,問題就完全不同了。在界定預謀殺人罪的刑法第201條的附項裡,就有視具體情況可以免刑的條款。

  酌情處理這些具體情況的審判長的心證,因審判長的性格而多少有些差異。本多儘管研究了久松審判長以往的判決案例,可對他的性格仍然沒有多大把握。因此最明智的作法,就是提供對於形成審判長心證非常必要的兩種相反的資料。

  倘若審判長是個心理主義者,他就會以槙子的證詞為基礎,把犯罪意圖已經動搖作為酌情裁決的依據。假如他是個側重思想和信念的人,則會以阿勳始終如一的純粹理念所感動。不論審判長傾向哪一邊,準備好相應的材料都是很重要的。

  本多在內心裡又向阿勳呼喊道:「現在你什麼都可以說。可以提出你的主張,可以吐露你的赤誠。無論怎樣充滿血腥味的內容都可以說,但要嚴格地限定在你內心世界所發生的事情之內。這是可以救你自己的惟一途徑。」

  ……

  審判長:被告飯沼,你或是說到舉事,或是說到志向……關於這些,在供述書中也說了不少,可你又是如何看待志向和舉事之間關係的呢?

  飯沼:什麼?

  審判長:我是說,僅有志向為什麼就不行呢?僅有憂國之情為什麼就不可以呢?而且還要以舉事這樣的違法行為作為目標。你就說說這些吧。

  飯沼:是。陽明學提出了知行合一的主張,我則想實踐「知而不行,只是未知」這一哲理。當我知道了日本今日的頹廢,知道了遮掩著日本未來的陰雲,知道了農村的疲敝和貧苦大眾的苦難,知道了這一切都是源於政治的腐敗以及借腐敗謀取私利的財閥們的罪惡,不勝惶恐之至,還知道了遮斷天皇陛下仁慈之光的根源就在於此,那麼,應當「知而行之」不就是很自然和很明顯了嗎?

  審判長:不要說得這麼抽象,把你如何感受的,如何憤慨的,以及如何決定舉事的經過全都說出來。長一點也可以。

  飯沼:是。從少年時代起,我就刻苦練習劍道,可每當想起明治維新時代的青年仗劍參加實際戰鬥,討伐不義,成就維新大業的時候,便對在練武廳裡揮舞竹劍感到有一種說不清的不滿足。不過,那時也沒有想到自己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具體行動。

  學校裡的教育使我們瞭解到,昭和5年,在倫敦召開的裁軍會議上,我國被迫接受了屈辱的條件,大日本帝國的安全受到了威脅。當我意識到國防危機時,就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樣,又發生了佐鄉屋氏襲擊濱口首相的事件。這時我認識到,遮掩著日本的烏雲的確非同一般。在這以後,我便開始向老師和前輩們討教有關時局的問題,自己也在閱讀種種參考書籍。漸漸地我開始著眼於社會問題,對世界經濟危機所引起的慢性不景氣以及政治家的碌碌無為感到震驚。

  多達二百萬人的失業大軍,以前還可以外出打工,掙錢寄回老家貼補生活,可現在卻由於他們的返鄉,更加重了農村的貧窮困乏。聽說,為沒有盤纏而步行返回老家的人而設在藤澤遊行寺的施粥棚,竟是那樣擁擠不堪。然而,面對如此深刻的問題,政府卻視而不見。當時的安達內相①等人也裝聾作啞地說什麼「如果發放失業救濟金,就會產生遊民和惰民,所以,要儘量防止出現這種弊害。」

  翌年,也就是昭和6年,東北和北海道等地遇上大荒之年,人們賣掉了能賣的一切,失去了房屋和土地,全家擠在簡陋的馬棚裡,以草根和橡實充饑,陷入了困境之中。就連村公所的門前也貼著「有賣女兒者,請來本所洽商」字樣的佈告,常常能看到出征的士兵與被賣掉的妹妹痛哭訣別的場面。

  本來農業就歉收,在解除黃金出口的緊縮政策下,越發加重了農村的負擔,使得農業危機達到了頂點,豐葦原瑞穗國淪為了民眾食草啼饑的荒涼之域。而且,國內大米生產原本就過剩,卻還要進口外國大米,致使米價越發暴跌。另一方面,佃農在不斷增加,生產出來的大米有一半交了地租,最後能夠落入農民口中的糧食卻一顆也沒有了。農民家中一圓錢也沒有,一切交易都是以物換物:一盒敷島牌香煙要一升米,理髮要二升米,一百把蕪菁只能換一盒金蝙蝠牌香煙,三貫②繭絲僅值10圓錢。

  眾所周知,佃農與地主的爭議頻頻發生,農村面臨赤化的危險。作為忠良臣民而被徵召為皇國士兵的壯丁們的內心裡,實在難以一心愛國,這種災難甚至已經蔓延到了軍隊裡。

  ①安達謙藏(1864-1948),政治家,出生于熊本縣,1929-1932年間曾先後出任濱口、若槻兩屆政府的內務大臣。

  ②日制一貫約等於3.75公斤。

  這樣的慘狀卻無人問津,政治只是一味地腐敗下去,財閥們通過美圓投機買賣這種禍國殃民的行徑來暴斂財富,而對國民的塗炭之苦卻視而不見。通過種種閱讀和研究活動,我深刻地認識到,使日本陷於今天這種苦境的,不僅僅是政治家的罪惡,其責任還在於為滿足私利私欲而操縱這些政治家的財界巨頭。可我決不想參加左翼運動。說起來真是誠惶誠恐,我認為,左翼是一種與天皇陛下為敵的思想。自古以來,日本就是一個敬仰天皇陛下,擁戴天皇陛下為日本人這一大家族之家長而和睦相處的國體。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皇國的真實面貌,才能保持天壤無窮的國體。

  可像現在這樣滿目荒蕪、饑民啼號的日本,又是怎樣的日本啊。天皇陛下還健在,可日本卻成了如此渾濁的末世,這究竟是因為什麼呢?無論是侍奉於君側、身居高位的高官,還是東北荒村中啼饑號寒的農民,他們同樣都是天皇陛下的子民。這難道不是皇國日本在這世界上值得誇耀的特色嗎?我一直堅信,在陛下的浩蕩皇恩下,貧窮困乏的民眾得以解救的那天一定會到來。日本和日本人目前只是稍稍偏離了方向而已。我一直希望,一旦時機成熟,他們便會為大和精神所喚醒,作為忠良臣民而舉國一致,還皇國以本來面貌。我相信,遮掩著天日的烏雲將被吹散,晴朗、光明的日本肯定會到來。

  不過,假如只是坐等,這一天則是永遠也不會到來的。越是等待,烏雲也就越是濃厚。就在這個時候,我讀了一本書,覺得深受啟發。

  那就是山尾綱紀先生所著的《神風連史話》。讀了這本書後,同過去相比,我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開始意識到,像過去那樣只是一味坐等的態度,並不是忠誠之士應取的態度。在那之前,我還不知道什麼叫作「誓死之忠」,也不理解忠義之火一旦在內心點燃,就必須去死的道理。

  太陽正在那裡閃耀著光輝。雖然我們這裡看不到,但既然沉澱在我們身邊的這些灰色的光亮也是來源於太陽,那就說明太陽的確正在天際的一角閃爍著光輝。這個太陽就是陛下真實的形象。只要能夠直接沐浴到太陽的光輝;民眾一定會歡聲雷動,荒蕪的田地也會立即得到潤澤,日本就必定會回到往昔的豐葦原瑞穗國。

  然而,低低垂掛著的烏雲遮蓋著大地,遮斷了太陽的光輝。天和地被殘酷地分隔開來。原本一見面便盡情歡笑、相互擁抱的天和地,彼此間卻連悲傷的面容都不得相見。遍地都是勞苦民眾的悲歎之聲,卻根本無法上達天聽。喊叫無用,哭泣無用,控訴還是無用。假如這些聲音能夠上達天聽,上天只須動一下小手指,那些烏雲便會被驅散,荒蕪了的沼澤也將變為豐碩的田園。

  誰能上告於天?誰願擔此使者重任,以死升天?我認為,這就要依靠神風連的志士們所信奉的祈請了。

  只是在那裡坐視,天和地是決不會結合到一起的。為使天地結合起來,需要一種決然而又純粹的行為。為了這果斷的行為,必須超越一己的利害,不惜以命相搏。還必須化己身為飛龍,卷起龍捲風,並憑藉風力沖散低垂的烏雲,升上閃亮著琉璃色彩的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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