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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可佐和畢竟是成年人了,因而預先想到了失敗並做了周密的佈置。通常,搞這類運動最可怕的就是出現離隊者。所以當佐和知道出現離隊人員後,便立即發揮了非常活躍的作用,對他們一個個地進行說服。

  「他對他們說:假如事情敗露,你們就可能作為知情者而被傳訊。知情者同共犯只有毫釐之差,你們如果不想成為共犯,就要把同軍方的關係壓縮到只接受過精神影響的程度。否則,事態就會鬧大,你們也得被捲進去,就像自己卡自己的脖子一樣。

  「佐和在決心參加舉事的同時,又防止萬一,預先周密地銷毀了證據。年輕人是不會想到這一步的。」

  開庭後不久,審判長就面無表情以與本案無直接關係為由,駁回了關於把堀中尉作為證人的申請。這時本多立即察覺到:「啊,多虧了報紙上那篇《陸軍當局談話》呀!」

  自「5·15事件」以來,軍部對這類事件在社會上所引起的反應達到了神經過敏的程度。尤其是堀中尉,在「5·15事件」中就是個被點了名的聲名狼藉的軍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被派遣到滿洲去的。倘若在這次民間的案子中他又被列為可疑的證人,那可就太糟糕了。如果他作為證人出庭作證,暫且不論證詞的內容如何,「5·15事件」後不久發表的《陸軍當局談話》的可靠性就會失去,進而還會損害軍隊本身的威信。

  或許,軍部正以這種心情注視著這場審判。當要求堀中尉出庭作證的申請剛一提出,軍部肯定對檢察官心懷不滿,希望法官能夠毫不留情地駁回這個要求。

  總之,檢察當局已經從警察的調查中得知,在麻布三聯隊後面那個叫作北崎的軍人公寓裡,學生們與中尉會面的情況。

  在流露出不滿神色的檢察官的臉上,本多看出了煩躁和焦灼的表情,也想到了之所以焦灼不安的原因。

  本多覺察到,檢察官對結束預審的決定中僅僅以預謀殺人罪提起公訴而感到不滿。他們想把案件搞大,可能的話,甚至還想定為預謀叛亂罪。他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杜絕這類事件的禍根。然而這樣一來,邏輯的推理卻要被打亂。只顧一個勁地證明由大計劃縮小為小計劃這一過程,從而將會疏漏構成預謀殺人罪的因素。

  「我要鑽這個空子,如果可能的話,乾脆連預謀殺人罪也給否定掉。」本多在想,「要想做到這樣,最讓人擔心的,就是阿勳的純潔和正直。必須使阿勳陷於混亂之中。自己提出的證人,既是針對敵人的,也是針對自己這方面的。」

  站在那排年輕的被告之中,阿勳的眼睛顯得非常美麗、明亮和清澈。本多在內心裡呼喚著那雙眼睛。當剛剛知道這起事件時,本多覺得那雙目眥盡裂的眼睛與發生的事件竟是格外相稱。可現在,這雙眼睛與這裡的場所卻是如此地不相適宜。

  「美麗的眼睛啊!」本多在內心裡呼喊著,「年輕人這雙世間罕見的眼睛澄澈而又明亮,總是使得人們如同遭到三光瀑布的水流驟然沖淋似的,畏畏縮縮,不敢向前,以為受到了這世上最嚴厲的譴責。把一切全都說出來,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即便縱情地受到傷害。你也該到知道怎樣保護自己的年齡了。在把一切全都說出來之後,你便會知道『誰也不會相信真實』這一人生中最為重要的教訓了。對於這樣美麗的眼睛,這便是我所能夠進行的惟一的教育。」

  本多瞥了一眼坐在法台之上的久松審判長的臉。

  審判長剛剛年過花甲,相貌端正,戴著金絲眼鏡,蒼白而乾燥的皮膚上淺淺地浮現出了老人斑。他措辭準確,但在說話時會發出一種幽雅的無機質的響聲,語言宛若象牙棋子般在他的嘴裡相互商量著。於是,審判長的講話內容確實增加了冷冰冰的威嚴,那如同法院大門上閃爍著的皇室菊花徽章一樣的威嚴。這一切,全都是因為他那滿口的假牙。

  久松審判長在人格上的評價的確很高,本多也喜歡他那嚴謹、正直的品質。不過,如此高齡卻還在第一審的地方法院,至少不是那種被稱之為秀才的人。在律師間傳說,雖然看上去他像是很有理智,實際上感情卻非常脆弱。為了與內心燃起的火焰戰鬥,他才故意裝出一副冷冰冰的外表。關於這一點,只要在他激怒或深受感動時,看看老人那白皙而又乾燥的面頰湧上的紅潮便知道了。

  可是,本多還是多少知道一些法官的內心世界的。那又是怎樣的戰鬥啊,是以僅有的一堵法律正義的堤壩來抵擋洶湧而至的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恥、發狂、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漂流物、木片、紙屑、油花、桔子皮、甚至還孕育著魚和海藻的充滿了人性的大海的戰鬥呀!

  久松審判長似乎很重視預謀殺人的間接證據,也就是用日本刀換購短刀這一事實。在駁回了要求證人到庭的申請後,便立即開始進行證據調查。

  ……

  久松審判長:飯沼,我問你。在行動前把所有的日本刀全都換購成短刀,是為了暗殺這一目的吧?

  飯沼:是的,是這樣的。

  審判長:那是幾月幾日的事?」

  飯沼:我記得是11月18日。

  審判長:那時,用賣掉兩口日本刀的錢,又買了六把短刀,是吧?

  飯沼:是的。

  審判長:是你自己去換購的嗎?

  飯沼:不是,我託付了兩位同志。

  審判長:那兩位同志是誰?

  飯沼:是井筒和井上。

  審判長:為什麼一口一口地分別去賣呢?

  飯沼:因為考慮到年輕人去賣刀,一下子賣兩口會很顯眼,就挑了兩名能夠給人留下明朗、柔和印象的人,分別到遠離當地的不同的刀鋪去賣。我告訴他們,假如刀鋪問起賣刀原因,就說原先是練跪殺①的,現在不練了,想換幾把白鞘短刀分給兄弟。這樣一來,賣掉兩口日本刀買來六把短刀,再加上本來就有六把,12個人就可以每人一把了。

  審判長:井筒,你說說去賣刀時的情形。

  井筒:是。我來到麴町三丁目的村越刀劍店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想賣刀。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抱著貓看守著店鋪。當時我忽然想到,貓在三弦鋪子裡總是心驚膽顫的②,可在這刀鋪裡大概就不會那樣擔驚受怕了吧。

  審判長:這些事無關緊要。

  井筒:是。我對老太婆說了賣刀的事後,她馬上轉身進了裡屋,接著走出一個滿臉不高興神色的老闆。他拔出刀來,用輕蔑的目光從各個角度打量著,最後又拔出銷釘③,看著插入刀把裡的刀身部分說,「果然不出所料,是冒牌貨。」他根本沒問賣刀的原因,換算好價錢後,就給了我三把白鞘的短刀。我仔細試了試短刀的刃口,就把這幾把刀帶回來了。

  ①日本劍道的一種招數,跪坐抽刀殺敵迅即入鞘。

  ②日本的三弦琴多以貓皮蒙琴,次之的以狗皮蒙琴。

  ③固定刀身和刀柄的銷釘。

  審判長:他沒問你的姓氏和住址嗎?

  井筒:是。他什麼也沒問。

  審判長:怎麼樣,辯護人有什麼要問飯沼或井筒的嗎?

  本多律師:我想向井筒問幾個問題。

  審判長:可以。

  本多律師:你去賣刀前,飯沼是否對你說過長刀不便暗殺,因此必須換購成短刀之類的話?

  井筒:……沒有,我記得沒說過這些話。

  本多律師:那麼,並沒有特別的吩咐,只是命令你去換購,而你也就不明緣由地去了刀鋪,是嗎?」

  井筒:……是……不過,大體上也想到了,因為我認為這也是當然的。

  本多律師:那麼,是不是因為當時決定行動的內容有了緊急變化?

  井筒:我記得沒有這樣的事。

  本多律師:你去賣的是你自己的刀嗎?

  井筒:不是。是飯沼的刀。

  本多律師:你自己身上帶的是什麼樣的刀?

  井筒:從一開始我就有一把短刀。

  本多律師:什麼時候弄到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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