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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就像警部補便衣襯衫的衣袖沾上了日積月累而成的雲彩狀油垢一樣,這些話語也染上了一種讓人感到憋悶的氣味,那就是利用自然景觀的世俗風流意識。儘管如此,三朵純白色的山茶花,還是把那油綠、強勁的綠葉推到一旁,綻苞怒放了。花瓣宛若不沾滴水的凝脂一般潔白如玉。

  「陽光真好呀!」

  警部補命令在場的巡查①打開窗子。從阿勳坐著的椅子位置看去,冬山茶正好遮住了一半視野。因而,窗上的鐵柵欄把溫和卻是抽象的冬日陽光,用更為抽象的柵欄的影子切割開來了。

  陽光宛如溫暖的手掌撫摩著阿勳的肩頭……這同曾在麻布的三聯隊看到的那種如同金光閃爍的命令一般輝耀在訓練著的士兵頭上的夏日陽光完全不同,仿佛在訴說著經過幾次折射後才到達他肩頭的法官的溫情。阿勳絲毫不認為,那便是天皇的仁慈那夏日太陽一般的遙遠的餘輝。

  「正因為有了你們這樣的國士,日本的未來才有希望啊。當然,犯法是錯誤的。我們很願意理解你們的一片耿耿報國熱誠。不過,你和同伴們在一起宣誓,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說吧!」

  阿勳機械地回答著,眼前卻浮現出在夏季那個精心選定的黃昏,如同壓彎枝頭的累累白色果實一般,20個人在神社前把手握在一起時的情形。可是,被這樣喚醒的往事早已成了痛苦的回憶。阿勳在回答審問時,把視線從警部補屢屢注視著自己臉部的目光中移開。於是,冬日的陽光和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便輪流映入眼簾。由於陽光的刺激,在阿勳的眼中,山茶花顯得黑黝黝的,形似一個個光潤的小髮髻。泛出黑色的墨綠色葉片,看上去就像純白的衣領。這些感覺上的錯覺,便是從阿勳口中說出的「真實」的供詞,例如:「是的,當時20個人在神前兩拜兩拍手,然後由我領念誓文,讓大家跟著一條條地朗誦下來。」等等陳述,決不是虛構出來的,但是一旦在法官面前說出這些話,就必須在內心裡暗暗忍受著齟齬,那種好像全身長滿鱗片,被毛骨悚然的謊言所包圍著一般的齟齬。

  ①警官職銜,位於巡查長之下。

  這時,阿勳突然聽見白色的冬山茶發出了呻吟。

  阿勳驚愕地回頭看著警部補的眼睛。警部補的眼睛裡並沒有任何驚異。

  後來阿勳才知道,這天使用了二樓的審訊室並非出於偶然,而打開窗子同樣也不是出於偶然。練武廳和審訊室只隔著一條狹窄的通道,就在從那個帶柵欄的窗子可以看得到的地方。練武廳白天關上木板套窗,可以看見帶柵欄的窗子裡的燈光。

  「怎麼樣?聽說你還是劍道三段呢,假如不搞這樣的事情而專心練習劍道,我們不就可以在那個練武廳裡愉快地比賽了嗎?」

  「現在,那裡正進行著訓練嗎?」阿勳問道,可他卻並沒有這麼想,而警部補也沒有給予回答。

  聽上去像是劍道訓練時的喊殺聲,可溢滿山茶花裡的呻吟卻並不是劍道訓練時的聲音。竹劍發出的聲響,也不像是擊打在厚厚練習服上的聲音。傳過來的,是抽打皮肉的那種鈍重而莊嚴的聲音。

  阿勳沉浸在了遐想之中。這時,在冬季那透明的日照蒸熏下,好像冒出汗來的白色山茶花在過濾著拷問的嚎叫和呻吟,開始轉變成為某種神聖的東西。只是在擺脫了警部補那鄙俗的風流意識後,山茶花才能像國法那樣飄逸出芳香……他的眼睛終於看到了他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光潤的山茶花葉片那邊,在白晝也點著燈的帶柵欄的窗子裡,的確有一根吊著人體的粗繩在燈影中搖曳、旋轉。

  阿勳再,次看著警部補的眼睛。警部補不問自答地說道:

  「是的,那是赤色分子。對待頑固的傢伙就得這樣。」

  相反,他們這樣穩妥地對待阿勳,讓他沐浴在國法溫暖的恩惠中,大概是想使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一切吧。然而,此時的阿勳卻由於內心湧起的激情和屈辱反而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們怎麼看待我的思想呢?如果說,只有被這樣拷打才算是思想的特質,那麼,他們不承認我的思想嗎?」……自己僅僅策劃了這麼一點事,還不能得到充分的否定。對此,阿勳焦躁得連連捶胸頓足。倘若他們瞭解到阿勳的純粹那可怕的內核,是一定會憎恨他的。是的,即使是天皇的官吏,也是一定會憎恨他的。可如果他們永遠察覺不到這一切,阿勳的思想便決不可能帶上肉體的重量,也不會被痛苦的汗水所濡濕,當然,更不會發出肉體被拷打時那種充滿力度的聲響。

  阿勳用銳利的目光斜視著審訊者,大聲喊道:「請拷問我吧!現在就拷問吧!為什麼不那樣對待我?憑什麼理由……」

  「喂,冷靜些!冷靜些!不要說蠢話!理由很簡單嘛,因為你並沒有讓我們感到難以應付。」

  「就因為我的思想右嗎?」

  「多少有些這樣的因素。但不論是右還是左,只要讓我們感到棘手,那就只能讓他的皮肉吃苦頭了。但不管怎麼說,那些赤色分子……」

  「是因為赤色分子要否定國體嗎?」

  「正是如此。同他們相比,飯沼,你是國士,思想的方向並沒有錯。只是由於還年輕,又過於純粹,才這樣過激。方向是對的,因此只要改變手段,採取漸進的方式,再稍稍緩和一點,溫和一點就行了。」

  「不!」阿勳渾身顫抖著反駁道,「假如稍稍溫和一點,就變成別的東西了。問題就在於那個『稍稍』二字。在純粹性裡,不能稍有緩和。如果稍稍溫和一點,那就全然成為另外一種思想,而不再是我們的思想了。因此,思想本身不能沖淡,如果這種形式的思想對國家有害,那麼,同那些傢伙的思想在有害這一點上就是相同的,所以,就請拷問我吧!難道還有什麼不這樣做的理由嗎?」

  「你倒是很能說呀。喂,不要這樣亢奮。只有一件事可以讓你知道,就是那些赤色分子中,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自己主動要求拷問的。他們都是被迫的啊,他們不是像你這樣相信拷問者的人。」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五章

  在槙子的來信中,儘管沒有使用明顯的語言,卻洋溢著她對阿勳忠貞不渝的情意,而且肯定還會附上兩三首經她父親修改過的和歌。雖說信上也蓋著經過檢查的紅色櫻花小戳,可只有她的信件才能夠這樣不經多少塗抹而順利地送達他的手裡。由此看來,鬼頭中將或許在暗中提供了幫助。但阿勳寫給她的回信,卻好像並沒有全都收到。

  槙子在信中既不提問也不回答,與現實似乎有關又好像無關,既不是要告訴什麼,也不是在拒絕告訴什麼,只是隨著四季的變化,寫一些顯而易見的美景和各種生動有趣、卻又不著邊際的事情,例如:同去年春天一樣,野雞又從植物園飛到院子裡來了;最近買的一些唱片;回想起了白山公園的那個夜晚,現在還不時去那裡散步;被雨水打落後汙損了的櫻花粘在浪木上,在夜晚的燈光下微微搖曳;從眼前的這個搖曳中聯想到剛才還有一對戀人坐在那裡依依惜別;神樂殿沉浸在夜晚那濃濃的黑暗中,一隻白貓卻突然從那裡跑過;為練習插花而使用了早開的桃花和小蒼蘭;去護國寺時,在寺內發現了雞兒腸①,便一口氣摘了許多,裝得袖子裡都沉甸甸的……這些描寫還附上了和歌,因而閱讀時阿勳也每每感受到了同樣的心境。槙子具備著母親所缺少的那種才智,能夠隨心所欲地使信件的文體輕易通過嚴格的檢查,可儘管如此,從字裡行間反映出的槙子,與神風連那個遠遠眺望著丈夫燃起的烽火,同婆母一起歡呼雀躍的阿部以幾子相比,卻又大不相同。

  阿勳反復閱讀著槙子的來信,或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儘管信中沒有一處同政治有關,在一些含有雙重語意的地方,卻讓人聯想起了某種熱情的比喻。當阿勳苦苦理解這些語句並為之而感到深深的震撼時,他覺得必須抵抗這些信件對自身所造成的官能性誘惑,尤其是從中發現了不僅僅是溫柔和善意的成分。可自己又怎麼能夠想像槙子是懷著惡意來寫這些信的呢?即或信中真的存在著這種成分,對於槙子來說,那也確實不是故意的呀。

  ①菊科多年生草本,生於山野、路旁,初秋開出淡紫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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