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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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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催促自己行動的那個充滿激烈和焦躁的力量,曾經不斷與遠方那暗示著荒野廣袤的叫喊聲相呼應,可現在它卻喪失了那種力量,再也發不出叫喊。不再喊叫的外界,這次反而緩緩逼近過來,卻只是為了觸摸而來。然而,這時自己甚至已經懶於站起來離開這裡了。 一種鋼鐵般銳利的機制死去了。另一種與腐爛了的海藻氣息相似的、完全有機的氣息取代了它,不知不覺地沾染在了自己的身上。大義、熱血、憂國、赴死的壯志等全都銷蝕了,取代了這一切的,是身旁的零碎、衣類、什物、針紮、化妝用具等瑣碎的美麗而又溫存的東西。它們與自己相通相融,相互間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那是阿勳以前所不知道的擠眉弄眼、充滿微笑、近似猥褻的親呢。他以往感到親昵的事物,卻是只有劍! 事物如同漿糊一般粘連起來,與此同時,所有超然的意義也全都消失了。 要到達那裡早已不成問題,因為對方也要到達這裡。在那裡,既沒有水平線,也沒有島影。在遠近法不能成立的地方,自然也就沒有航海。到處都是汪洋一片。 阿勳從未想過要成為女人,只是認為自己是個男人,要像男人那樣去生,也要像男人那樣去死。所謂男人,就是要不斷證實自己是個男人,而且今天比昨天像是個男人,明天又比今天更像個男人;所謂男人,就是要不斷向男人的巔峰攀登,在巔峰上,有著白雪一般的死亡。 不過,所謂女人又是什麼呢?她們好像生來就是女人,永遠也將是女人。 香火的煙味飄了進來,還響起了鑼聲和笛聲,像是送葬的隊列正從窗外經過,傳來了人們的陣陣抽泣。然而,夏日裡午睡的女人的恬適卻並未受到影響。肌膚上到處滲出了細汗,蘊含著種種官能性回憶的腹部,隨著睡眠中的呼吸而微微地上下起伏,宛若一片正孕育著美妙、豐盈的肉體的船帆。從身體內部牽扯著這片船帆的肚臍,顯現出山櫻苞蕾一般帶有鄉土氣息的紅色,悄悄地積蓄著汗水的甘露。一對美麗而豐滿的乳房威風凜凜地聳立著,卻又飄逸出肉體的憂鬱。雙乳由於豐滿而緊繃著,像是被內側的燈光所照耀,肌膚的細膩達到了頂點。恍若環礁周圍聚集著湧來的波浪似的,乳暈旁也堆擁著起皺的皮膚。乳暈被染上了蘭科植物那嫺靜的、充滿惡意的色彩,一種專為人們將它含放在口中而準備的毒素的色彩。從鬱暗的紫色中,乳頭誘人地仰翹起松鼠般狡黠的小腦袋,像是正進行著一個小小的惡作劇。 當清晰地看見這個睡眠中的女人的身體時,儘管她的面部還在霧氣的包裹之中而無法確定,阿勳卻認為她一定是槙子。於是,又聞到了臨別之際從槙子身上傳來的香水味。阿勳射精過後便醒了。 事後,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這些不快是由兩個夢境的轉折不夠清晰而引起的。阿勳記得,自己在前一個夢中確實變成了女人,可那個夢境的思路卻被扭曲、堵塞,轉而變成了凝視著大約是槙子的女人裸體。而且,儘管自己褻瀆了槙子,可剛才在自己的體內所感受到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天翻地覆般的感覺,卻非常奇異而又非常清晰地存留了下來。 20燭光的電燈從天花板灑下了昏黃光暈,發出恍若標本花一般的黃色。自睜開睡眼後,包圍著身體的寂寞和毛骨悚然的陰暗情緒(有生以來,阿勳還從未感受過這種不可理解的情緒),便一直在這燈光下飄蕩著久久不散。 擔任牢房值班的看守穿著麻底草鞋走近了走廊,阿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已經來不及閉上眼睛,與看守那正從橫開著的細長監視孔裡窺視著自己的目光猛然撞在了一起。 「快睡吧!」看守嘶啞地道了一聲後便離去了。 春天就要來了。 母親常來這裡,雖然可以送些東西,但怎麼也不准見面。從母親的來信中,阿勳得知本多承擔了辯護律師,便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表示對此喜出望外,但如果不把全體同志放在一起進行辯護的話,自己將予以拒絕。那個回信始終沒有來。也沒能進行理當准予和本多進行的會面。母親來的信件也被到處用墨汁塗抹。被塗抹掉的部分,或許就是阿勳最想知道的同志們的消息了。阿勳反反復複地看著,可被塗抹得黑糊糊的那幾行裡,還是一個字也認不出來,前後的文脈顯然也連接不上。 終於,阿勳給自己最不願寫信的人寫了信。他在寫信時儘量抑制著感情,用不致引起麻煩的文言體,向由於捐款而肯定受到了法官調查的佐和寫信,希望他能在良心的呵責下提供某種方便。因為始終沒能得到佐和的回信,阿勳的憤怒又加上了陰鬱的成分。 阿勳沒等母親回信,便給本多寫了一封經由家裡轉交的長長致謝信。在信中,阿勳熱切地希望本多能為全體同志進行辯護。這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本多用周到的文言體表示體諒阿勳現在的心境,認為既然準備接下這個案子,也就不吝惜為全體同志進行辯護了,只是適用于少年法的人另當別論。再也沒有比這封信更能給獄中的阿勳帶來力量的了。對於阿勳想由自己一人承擔所有罪責,以免連累其他同志的要求,本多在信中答道: 我能夠理解你的這種心情,可審判和辯護都不可感情用事。悲壯的心情絕不可能持久,因而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平心靜氣。你是精通劍道的人,所以我認為你能夠理解我想說的意思。一切都交由我來處理(我也正是為此而存在的),你只需注意身體健康,耐心度過獄中的時日。運動時間請儘量鍛煉身體。 這封回信打動了阿勳的心。本多清晰地看到,如同晚霞在一點點地褪色一樣,阿勳內心裡的悲愴感也在不斷地褪色。 看來,和本多的會面也不可能被允許了。一天,阿勳對一個善於體諒人的預審法官若無其事地問道: 「到底什麼時候才准許會面?」 刹那間,預審法官顯出一副不知是否該說的躊躇表情,最後還是這樣說道: 「要等禁止接見的規定解除以後。」 「是誰規定禁止接見的呀?」 「是檢察院。」預審法官自己也從話語中聽出了對那種處置感到不滿的口氣。 第二卷 奔馬 第三十四章 母親的信來得最為頻繁,可這些信件不是到處佈滿塗抹的黑斑,就是被挖成了天窗,甚或有的.頁碼都不知去向。看起來,母親根本不具備避開這些犯忌語言而寫信的才智。可是一個時期以來,情形卻有了改變。或許是因為檢查信函的人員有了變更,信件中被塗抹的部分明顯地減少了。母親的信是以此前的信件全都送到了阿勳手裡為前提而寫的,所以像是後到的信先讀似的,判讀起來很困難,這又增加了阿勳的焦躁。信中有一行這樣寫著:「……書堆積如山,據說已有五千封之多。一想到……就不禁流下眼淚。」儘管刪去的部分都塗上了墨汁,卻可以看得出檢查人員裝作誤用了淡墨,其實是在鼓勵阿勳的良苦用心。比如說在「……書」的部分,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減刑請願書」的字樣,而在「一想到……」處,雖說模糊不清,也還能讀出「社會各界人士的厚意」。阿勳這才知道了社會上對這個事件的反應。 他受到了鍾愛!雖然他根本不希望被社會這樣鍾愛。 大概是因為他們還年輕,因為幼稚而被想當然地想像為不夠成熟的純粹,因為社會上對他們所期待著的「有為的」未來,人們出於溫和的同情才發出這些減刑請願書的吧。這種猜度使得阿勳感到有些苦惱。他認為,這與「5·15事件」時那些堆積如山的請願書有著質的區別。 「社會上並沒有認真地對待我們。」阿勳用人獄後養成的從陰暗處出發考慮問題的習慣想著,「人們哪怕知道一點點我想法中那些血淋淋的純粹,就肯定不會再愛我了。」 不被畏懼,不被憎恨,卻只被鍾愛,這種狀態傷害了他的矜持。春天來了。槙子每隔一段時間便準時寫來的信件,成了他苦苦期盼著的東西。這種意識,與他一直堅持著的壯志那堅硬的玻璃質卻並不相稱。 細想起來,阿勳感到自己一直被微妙地鍾愛著。在這個鍾愛的底層,有著某種不透明的東西。或許,國家和法律也同社會一樣,都沒有認真地對待他? 在警察審訊室裡被訊問筆錄時,寒冷的日子會讓自己坐在火盆邊,肚子餓時則會送來油炸豆腐條加蔥絲的清湯麵。警部補①指著桌上的插花對他說: 「怎麼樣,這山茶花漂亮吧?這是我家院子裡開的冬山茶,早上剪下帶了來。審訊時保持輕鬆的心情是最重要的,而花兒就能夠緩和心境啊。」 ①警官職銜,位於警部之下,巡查部長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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